正文 第8章 大地的憂鬱(2)(1 / 3)

今天的少年人真夠不幸的。父輩師長把祖先的文學遺產交其手上,卻沒法把誕生那份遺產的風物現場一並予之,當孩子動情地吟哦那些佳句時,還能找到多少與之匹配的詩境和畫境?如果說,今日中年人,還能使出吃奶的勁去想象“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話(畢竟在其童年記憶裏,大自然還尚存一點樸素原色),那其孩子們,恐怕連享用殘羮的福份都沒了。

或許不久後,這般猜測語文課的尷尬亦不為過罷——

一邊是禿山童嶺、雀獸絕跡,一邊是“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的脆聲朗朗;一邊是泉涸池幹、枯禾赤野,一邊是“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的遍遍抄寫;一邊是霾塵濁日、黃沙漫漶,一邊卻勒令孩子體味“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的幽境……這是何等遙迢之追想、何等費力之翹望啊。明明“現場”早已蕩然無存,找不到任何參照與對應,卻還要晚生們硬硬地抒情和陶醉一番——這不荒唐、不悲愴麼?

古典場景的缺席,不僅意味著風物之夭折,更意味著眾多美學信息與精神資源的流失。不久的未來,那些對大自然原色喪失記憶和想象力的孩子,最終將對那些古典美學元素和人文體驗——徹底不明就裏,如墜霧中。

溫習一下這隨手擷來的句子吧:“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

那樣的戶外,那樣的四季——若荷爾德林之“詩意棲息”成立的話,至少這天地潔淨乃必須罷。可,它們今天又在哪兒呢?那“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裏”的清澈、那“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的寂靜……今安在?

從自然審美上講,古人世界要比今人富饒的多,樸素而優雅的多。地球自35億年前出現生命以來,共有5億種生物棲居過,如今大多已絕。在地質時代,物種的自然消亡極緩——鳥類平均三百年一種、獸類平均八千年一種。如今呢?聯合國環境規劃署報告說:上世紀末,每分鍾至少一種植物滅絕,每天至少一種動物滅絕。這是高於自然節奏上千倍的“工業速度”——“屠殺速率”!

多少珍貴的動植物永遠地淪為了標本?多少生態活頁從我們的視野中被硬硬撕掉?多少詩詞風光如“廣陵散”般成了遙遠的絕唱?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呦呦鹿鳴,食野之蘋”;“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河水清且漣漪”……每每撫摸這些《詩經》句子,除了對美的隱隱動容,我內心總有一股顫栗的冰涼。因為這份蕩人心魄的上古風情,已無法再走出紙張——永遠!人類生活史上最純真的童年風景、人與自然最相愛的蜜月時光,已揮茲遠去。或者說,她已遇難。

閱讀竟成了挽歌,竟成了永訣和追悼。難道不應為此哭泣嗎?

語文教材中的眾多遊記,無論賞三峽、登黃山,還是臨赤壁、遊褒禪,及徐霞客的足跡文章……除了傳遞水墨畫般的自然意緒,更有著“遺址”的憑吊含義,更有著“黃鶴杳去”的祭奠意味。而我們在對之闡釋時,難道就隻會停留在漢語字解上?(比如“蒹葭”“雎鳩”,除了“某植物”“某水鳥”,就再也領略不出別的?)除了挖掘莫須有的政治倫理,就不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滿含敬畏和感激?除了匆匆的愉情怡性,就滌蕩不出“揮別”的憂憤來?

我想建議老師:為什麼不問問孩子,那些美麗的“雎鳩”“鹿鳴”哪兒去了?為何再不見它們的身影?甚至促之去想,假若詩人闖入當代,他又會作何感?有何遇?發何吟?這難道不會在孩子心裏掀起一場風暴嗎?

或許有人忍不住了:社會總得變遷吧,古老的元素難免在光陰中遺失。是啊,是太遙遠了,但問題是,即使遺失乃必然,那遺失之速度和規模是否也太驚人?即使變遷乃合理,那變遷之方向、節奏和進程是否值得懷疑?

遠的不談了,且說那國人爭誦的《荷塘月色》吧。那可僅僅是1927年的遍地風景嗬。今天都市的孩子誰有緣重溫清華園裏的那場夜遊呢?即使荷塘猶存,即使不乏“田田”的甚至被喂養得更“田田”的葉子,但“樹上的蟬聲與水裏的蛙聲”呢?如今的城市,連一處真正的泥土都難覓了,地麵早已被水泥、柏油、瀝青和鋼化磚砌得奄奄一息,一絲氣縫都不剩(蟬幼蟲要在地下繈褓裏睡數年呢),無穴可居,無枝可棲,何來蟬聲?還有,那“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之月色呢?想要“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空氣要清潔到何幾?再者,在市聲鼎沸、霓燈狂歡的不夜城裏,那養耳的寂靜、養眼的清疏,又何處尋?連“孤獨”做起來都不容易。

我不知道老師們在沉醉於“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的當兒,有沒有升起過一絲隱隱傷感?有沒有把一份疼痛悄悄傳遞給台下的孩子?如果有,如果能把這粒“痛”埋種進孩子的心裏,那我要替我們的教育和家長感到慶幸,要為這位老師鼓掌——感謝他為孩子接種了一枝珍貴的“精神疫苗”!因為在未來,這粒小小的“痛”或許會生出鬱鬱蔥蔥的良知來……

誰擁有孩子,誰就擁有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