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勢”在良知一方總能激起高尚的同情和超量回報。但在另一類那裏,情勢就不妙了——
走進掛有門診牌號的格子,隨時可見這樣的兩位“交談者”:一方正努力陳述痛苦,顯露出求助的不安,同時不忘遞上恭維;一方則滿臉冷漠,皺著眉頭,一副輕描淡寫、厭倦不耐的樣子……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接見”,如貴族之於乞丐,官宦之於芥民。更要命的是,很多時候,這涉關“生死大計”的接見維持不了幾分鍾即草草收場了,更像是個照麵。若患者對輕易揮就的那寸小紙片不放心,還巴望著多磨蹭會兒,白衣人便道:“先試試看,再說……”其實,這話大有端倪,也就是說,此次診斷隻是個演習,乃試驗性的,他已提前透支了一道權力——一次允許犯錯誤的機會。儼然一馬虎士兵,從未要求自個“一槍命中”,竟打算連射下去,直到命中為止(或者不命中也為止,摟空了彈匣即玩完)。多麼荒誕的規則,幾乎連最正常的邏輯都忘了:既然射技實在欠佳,何不趴準星上多瞄一會兒呢?哪怕耽延幾分鍾也好啊,說不定,用不上幾章“下回分解”,就把人家性命給誤掉了。
細想一下那些粗魯的醫學行為,若稍加警覺,許多細節皆令人不寒而悚。其實在心理上,患者對白衣人的籲求有多麼卑微啊,假若能與自個多聊片刻,對自個的身體多指摘幾句,也就心滿意足、感恩涕零了。
一名正實習或上崗伊始的醫生常有這樣的體會:當病人徑直朝自己走來——一點亦不嫌棄自己的年輕、在冷冷清清的案前坐下時,自己的內心會激起多麼大的亢奮和感動啊,他定會比前輩們表現出更大的熱忱與細致,會傾其所有、使盡渾身解數以答謝這位可敬的病人……遺憾的是,隨著光陰流逝,隨著日複一日的積習,這份珍貴的精神印象便和其他青春記憶一起,在其腦海中褪色了……當一個白衣人終於持有了夢寐以求的工齡和資曆之際,他究竟比年輕時多出了些什麼呢?
尊敬的白衣人,一定有過這樣的的事吧:冷不丁,您的衣襟突然被患者家屬給緊緊拽住了——就像溺水者抱住一根浮秸,急迫而笨拙,絕望而不假思索……這時,您的第一反應是什麼?敵視、憎厭、惱怒其“無禮”?還是沉痛與悲憫?是冷冷打掉那雙手還是高尚地將之握住呢?
常聞病人家屬向大夫送“紅包”之事,亦曾目睹有人在醫生麵前苦苦央求乃至下跪一幕,那時我想,我們的醫職人員何以讓患者“弱”到了此等不堪呢?那“包”和“跪”裏裝的是什麼?是人家對你的恐懼,是對你人格的不信任,是走投無路的靈魂跌撞與掙紮……“包”何以“紅”?那皺巴巴的幣紙分明是喂過血和淚的啊!從精神意義上講,窩藏這包之人已不再有白衣人的屬性,那絲絲縷縷的“紅”已把他披覆的“白”給弄髒了。一個冒牌的贗品。
托馬斯宣言
美國醫學家劉易斯?托馬斯在其自傳《最年輕的科學——觀察科學劄記》中,毫不隱諱地說:他對醫生本人不患重症感到“遺憾”。因為如果那樣,醫生本人就無法體會患者的惡劣處境,無法真切地感受一個人麵臨生命危難時的悲傷與恐懼,亦即無法“如同己出”“感同身受”地去嗬護、體恤對方。
讀至此,我欷噓不已,除了感動,還有感激,更有敬意。難道不是麼?沒有比這種“角色親曆性”更能於蒙昧的醫學現實有所幫助了。體會做病人的感覺——這對履行醫職乃多麼重要的精神啟示!它提醒我們,一名優秀的白衣人永遠不能繞過患者的痛苦而直接楔入其軀體,他須在對方的感覺裏找到自己的感覺,在對方的生命裏照見自己的生命,於對方的痛苦中認出自己的那份——爾後,才能以最徹底和刻不容緩的方式祛除這痛苦。
托馬斯的假定並無惡意,更非詛咒。他隻是給自己的崗位設定了一種積極的難度,一份嚴厲的心靈紀律,進而從人文的角度更近地幫助醫學,提升其關懷質量。
醫學是“保衛生命”的事業。它催促我們的白衣人:以生命的名義,以全部的激情和莊嚴努力工作吧!爭分奪秒與死神賽跑吧!因為,拯救別人就是拯救自己,病人之現實亦即我們之現實(至少也是明天之現實),個體之命運即人類之命運。
“托馬斯宣言”無疑是理想的、奢侈的,甚至不具科學及“合法”的操作性,但它卻包含著誘人的信息,預示了一種高貴、純潔的醫學倫理前景——從中我們看到了白衣精神的良知、力量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