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大地的憂鬱(2)(2 / 3)

我相信,攜帶這枝疫苗的孩子,多少年後,當麵對一片將被伐倒的森林、一條將被鏟機推平的古街時,至少一絲心痛和遲疑總會有吧?這就有救了,最終阻止粗魯的,或許正是那絲遲疑和心痛——而它的源頭,或許正是當年那一堂課,那一枝無聲的“疫苗”。

其實,又何止語文課,地理、音樂、美術、生物、曆史、哲學……哪個不包含著豐饒的自然信息和生命審美?哪個不蘊藏著比辭條、年代、人名、因果、正謬、邏輯、譜係……更遼闊的人文資源和精神風光?關鍵看有無感受到它們,是否深情地領略並分享它們。

如果連最日常最初級的課堂都無法讓孩子矗起“敬仰自然”“尊重生靈”“熱愛綠色”的精神路標,當他們進入成人序列後,那些堅硬的環保口號又有何用呢?影響一個人終生價值觀的,一定是童年的記憶和生命印象——那些最早深深感動過其心靈的細節!

遺憾的是,我們的教育大多停留在了邏輯說教和結論灌輸上,而在最重要的“審美”和“感動”方麵——做得遠遠不夠。我們的教育似乎太實用,太缺乏審美習慣和情懷熱量了,讀解上偷工減料,目光也往往隻有尺牘之長……所以,當被“吃貓”的新聞(剛從網上看到:廣州餐桌上日均“吃貓”一萬隻)驚訝得目瞪口呆時,我突然想到:這些食客曾經也是孩子,曾經也是學生,可誰告訴過他們人不是什麼都可以吃的呢?我又想起了那個用硫酸潑熊的清華學生……

我曾看過兩則報道,都和“樹”有關——

一位叫朱麗婭?希爾的少女,為保護北美一株巨大的被稱為“月亮”的紅杉樹,從1997年12月10日起,竟然在這棵18層樓高的樹上棲居了738天,直到樹的所有者——太平洋木材公司承諾不砍伐該樹。

在瑞典的語文教材和旅遊手冊中載有這樣一件事:1971年,首都斯德哥爾摩,當市政工程的鏟車朝古樹參天的“國王花園”逼近時,一群年輕人站了出來,他們高喊著“拯救斯德哥爾摩”,用身體組成人牆,擋在那些美麗的古樹前麵……終於,政府作出了讓步,將地鐵線繞道而行。多麼幸運的樹們啊,而其給新一代的瑞典人,也撐起了更加盛大的精神蔭涼。幾十年來,那些護樹的青年,一直被瑞典公民視為心目中的英雄。

讀這些故事時,我深深被打動了。一群多麼天然和童話的心靈啊,其力量源於健康的生命常識,源於對世間美學元素的珍惜。我深信,他們之所以有這樣奮然的舉動,一定與其童年啟蒙有關,與早年那些圍繞樹的種種審美記憶和生命情結有關——正是那些印象和情結深深刺激並召喚著他們,才使之這般不顧一切地去行動……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我想,我們的教育為什麼“樹”不出這樣的人來呢?

像“樹”一樣鬱鬱蔥蔥、根深葉茂的“人”。

(2002年)

白衣人:當一個痛苦的人來見你——對現代醫學的人文透視

“我願盡我力之所能與判斷力之所及,無論至於何處,遇男遇女,貴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為病家謀幸福……”

——(希臘)希波克拉底誓言

角色體驗

患病,乃一種特殊境遇。無論肉體、意誌和靈魂,皆一改常貌而墜入一種孤立、紊亂、虛弱、消耗極大的低迷狀態。一個生病的人,心理體積會縮小,會變異,會生出很多尖銳細碎的東西,像老人那樣警覺多疑,像嬰兒那樣容易自傷……他對身體失去了昔日那種親密無間的熨貼和溫馨的感覺,儼然侵入了異質,一個人的肉體被辟作了兩瓣——汙染的和清潔的,有毒的和安全的,忠實的與背叛的……他和自己的敵人睡在一起,儼然一個分裂著的祖國。

求醫,正是衝此“統一大業”而來。

相對白衣人的優越與從容,患者的弱勢一開始即注定了。他扮演的是一被動的羔羊角色,對自身近乎無知,束手無策,被肉體的秘密蒙在鼓裏——而底細和真相卻攥在人家手中。身體的“過失”使之像所有得咎者那樣陷入欲罷不能的自卑與焦慮,其意誌和力量天然地被削弱了,連人格都被貶謫了。他敬畏地看著那些威風凜凜的白衣人——除了尊重與虔誠,還混含著類似巴結、討好、恭維、攀附等意味。他變了,變得認不出自己,唯唯諾諾,淒淒惶惶,對白衣人的每道指令、每一抹表情都奉若神明。那是些多有力量的人啊,與自個完全不同,他們代表醫學,操控著生命的方程和密碼,僅憑那身潔白,無形中就匹配了某種能量與威嚴。

每個患者都心存僥幸,奢盼遇及一位最好的白衣人,有時出於心理需要,不得不逼迫自己相信:眼前正是這樣一位!(你不信?那是你的損失。)由於專業隔膜和信息不對等,白衣人——作為現代醫學的唯一權力代表,已成為患者心目中最顯赫的精神砥柱和圖騰。而且,這種不對稱的心理關係幾成了一種天然契約,作為醫治的精神前提而矗立。

但是,我們必須關注接下來的發生,即白衣人的態度。

對於患者的種種弱勢表現,他是習以為常、樂然漠然受之,還是引為不安、勿敢怠慢?在一名優秀的白衣人那裏,患者應首先被視作一個“合格”的生命,而非一個被貶低了的客體(無論對方怎樣自我放逐,但自貶與遭貶是兩碼事)。甚至相反,患者更應作為一位“重要人物”來看待,贏得的應是超常之重視——而非輕視、歧視、蔑視。一名有良知的醫生,他一定會意識到:再去貶低一個已經貶低了自己的人,於心於職都是有罪的。同時,他也一定能諳悟:正是在患者這種可憐兮兮的表象下卻潛伏著一股驚人的力量——一股讓人難以抗拒的莫大的道義期冀和神聖訴求,它是如此震撼人心、亟需回報,容不得猶豫和躲閃,你必須照單領受並傾力以赴,不辜負之。不知現代醫學教程中有無關於“弱勢”心理的描述?我以為它是珍貴而必須的,每個白衣人都應熟悉並思考如何善待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