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大地的憂鬱(1)(1 / 3)

我們無處安放的哀傷

如果不相信靈魂不死,我們何以堪受這樣的悲慟和絕望。

——題記

1

它是怎麼來的?

5月12日,央視南院。那個陽光還算燦爛的下午,正在餐廳淘影碟,有人突然闖進來,表情怪異:地在動?動?

回到樓上,各欄目間已嘈成一團,所有人都站著,手機、座機不停敲鍵,成都、綿陽、都江堰……聽筒裏傳來的全是沉寂,空蕩、可怕的盲音。這是生死未卜的盲音,這是與世隔絕的盲音……至今,這盲音仍幻聽般住在我耳朵裏。

那是生命突然失明的感覺,它讓你懷疑時空的真實性。

遠方,遠方怎麼啦?難以置信的集體失蹤!那股空白和啞默,是科幻片裏才有的恐怖……你甚至覺得並非對方有問題,而是自己遭遇了不測。是的,我們被遠方拋棄了,開除了,遺忘了。

沒任何預兆,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大半個中國被襲擊。

我們目瞪口呆。

一時間,忘了火炬往哪兒傳,傳到了哪兒。

幾天後,有人這樣描述那一刹的降臨:“家門口,常有載重大貨車過往,12號午後,又一陣轟隆隆,隔壁老曾沒遇到這麼大的動靜,正準備出來罵街,沒到門口地就晃了……事後才知,是北川那邊的山塌了。”

所有活著的人,都隻剩下一個身份:幸存者。生死存亡,簡單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僅僅因為距離,因為你腳踩的位置,因為你恰好走到了某處。

我突然看清了一個事實:人生,很大程度上不過是“餘生”。

我不會忘記那幅照片:一隻石英鍾睡在瓦礫間,指針對準14時28分。

這是它扔下的第一個夜晚。守著電視呆到天亮,我覺得入睡是可恥的。我知道,這個大雨滂沱的夜裏,很多人會死去,很多靈魂會孤獨遠行……這樣的夜,和一億年前的夜沒區別,冰冷無聲,沒有光亮,沒有站著的東西……這樣的夜,他們應有人陪。

13日下午,給已飛赴災區的同事發了條短信:人最容易夜裏死去,給廢墟一點聲音,一點光,哪怕用手機,讓生命挺到天亮……

汶川、北川、青川……中國版圖上,沒有誰像你鑲嵌如此多的“川”字,然而現在,正是這一個個川,刺痛著淚腺和肋骨。知道嗎,就在不久前,我還在《中國國家地理》“新天府評選”的對話中,大肆諂媚你天堂般的詩意,滔滔不絕以你為例,鼓吹“天府’就是沃土和樂土,就是全世界乞丐和懶漢都向往的地方……”想想忍不住臉紅,你就這樣羞辱了我。

是的,正因為那一個個川,才有了你的曲線和妖嬈,才有了你深寺的桃花、竹林的茶香、馬幫的鈴聲、雪山上的夢境……知道嗎?你的美曾讓我神魂顛倒,感動得我淚流滿麵。然而今天,這美竟成了天塹,成了饕餮之口,成了生離死別、咫尺千裏的險阻,成了讓人詛咒的墓穴……當然,這不是你的錯。其實,我隻是不敢正視你的罪。

是的,大地,我不恨你,即使你犯了天大的錯。我隻能不可救藥地愛你,別無選擇。

3

窗外,一排粗壯的白楊,密匝的枝頭幾乎貼到了玻璃。這些天,每見這些無動於衷的葉子,我總會想,在川西,在那10萬平方公裏的震墟上,最高者莫過於這些樹了吧。想著想著,就會發呆,眼前掠過一些景象。

這個五月,一個人要想掩飾淚水實在太難。

我為那些來自前方的哭訴而流淚:消失的山巒,消失的村寨,消失的炊煙,消失的繁華……無數個家疊在了一起,疊成薄薄的一層瓦礫,肉眼望去,城墟一覽無餘。一條條川路被擰成了麻花,裂口深得能埋下輪胎,幾千公裏的盤旋路上會盤旋多少車?那一天,幾乎沒有車輛能到達目的地。

我為那些隨處可見的情景而流淚:瓦礫上,一群無精打彩的鴿子,一隻不知所措的小狗的眼神,它們像憂鬱的孤兒;天在哭,一位母親站在廢墟上,撐著傘,兒子被整棟樓最重的十字梁壓住了,隻露出頭,母親不分晝夜地守著;一位丈夫用繩子將妻子遺體綁在背上,跨上破舊的摩托車,他要把她帶走,去一個幹淨的地方,男女貼得那麼實,抱得那麼緊,像是去蜜月旅行。

我為那些聲音而流淚:一個10歲女孩在廢墟下堅持了60小時,被挖出10分鍾後去世,凋謝之前,她說“我餓得想吃泥”;教學樓廢墟上,由於坍方險情,救援被命令暫停,一位戰士跪下來大哭,對死死拖住他的同伴喊“讓我再去救一個!求你們讓我再救一個!”

我為那些永遠的姿勢而流淚:巨石下,男子的身體呈弓型死死罩著底下的女子,女子緊抱男子,兩具遺體無法拆散,隻好一起下葬。一位中學老師,撐開雙臂護在課桌上,這個動作讓四名學生活了下來……

我為一排牙印而流淚:當一具具遺體入土時,一個小姑娘哭喊著衝出封鎖線,士兵上前勸慰,突然,小姑娘抓起了一隻胳膊,猛咬下去,胳膊一動沒動,小姑娘又拔出胸針,對著它狠狠紮下……事後,士兵說,“如果我的痛能減輕她的痛,就讓她咬吧。”

我為最後的哺乳而流淚:一個年輕的媽媽蜷縮著,上衣向上掀起,已停止呼吸,懷裏的女嬰依然含乳沉睡,當她被輕輕抱起、與*分開時,立即哇哇大哭……

我為那些偉大的訣別而流淚:震墟下,李佳萍鼓勵身邊的學生,一定要堅持,活下去,人生很美好……當預感自己快不行的時候,她用尚能活動的手,把另隻手上的戒指摘下,塞給離她最近的鄒紅,“如果你能活出去,把它交給我先生,告訴他和女兒,我愛他們,想他們。”楊雲芬,一位被輪番救援幾十小時的婆婆,在自感無望時,哀求大家不要再徒勞,去救別人,被一次次拒絕後,她用玻璃割破手腕,吞下金飾……在我看來,這份放棄和決不放棄,同等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