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大地的憂鬱(1)(3 / 3)

5

我將記住一位同事的嚎啕大哭。

5月21日,在綿陽通往北川的山道上,一個老人挑著筐,踽踽而行。餘震不斷,北川已臨封城,記者李小萌在回撤途中,迎麵看見了這位逆行者,他太醒目了,因為已沒人再使用他那個方向……老人很瘦小,叫朱元雲,68歲,家被震塌了,在綿陽救助點躲了一周後,惦念地裏的莊稼,想回去看看。

李小萌勸老人別往前走了,太危險,可老人執意回去,“俺要回去看看,看看麥子熟了沒有,好把它收了,也給國家減輕點負擔。”(川話大意)

又從北川那邊過來了倆人,也挑著擔,裝著從家裏刨出的一點吃食。他們也勸老人別回去,“那邊危險得很”。

李小萌:“你現在這些東西,是你全部的家當嗎?”

男子:“是,就這些嘍。”

李小萌:“你家人呢?有孩子嗎?”

男子“死嘍,娃兒都死嘍。”

李小萌:“那你妻子呢?”

男子:“老婆,我老婆也死嘍。”

李小萌:“還有其他家人嗎?”

男子:“我媽,她也死嘍。”

李小萌:“一家四口,就剩你一人了?”

男子:“就剩我一個嘍。”

另一男子:“他們死的死嘍,我們活下的要好好活。”

倆人與老人道聲別,走了。

自始至終,他們的語調、神情,都和老人一樣,平靜、輕淡,沒一點多餘的東西。

無奈,李小萌囑咐老人把口罩戴好,路上小心。

走出了幾十米,那背影似乎想起了什麼,轉過身:“謝謝你們操心嘍。”

孤獨的扁擔一點點遠去,朝著空無一人的方向……幾秒鍾後,李小萌突然扭臉嚎啕大哭,那哭聲很大、很劇烈,也很可憐……

當在電視上看到這幾秒的哭時,我再次感到肩頭發顫。雖然我已被它震撼過一回了,那是在編輯機房。事實上,小萌哭得比電視上更久更厲害,為“播出安全”,被剪短了。按慣例,那哭是要整個被剪掉的,可那天竟意外留住了。這是央視的幸運。

莊稼在那兒,莊稼人不能不回去——這是本份,是骨子裏的基因,是祖祖輩輩的規矩。老人遵守的,就是這規矩。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真相。

是啊,規矩就是真理。正是這真理,養活了無數的人,我,我們。

老鄉們的平淡讓我感動,李小萌的失態也讓我感動。那哭是職業之外、純屬個人的,但它卻讓我對所在的職業充滿敬意和幻想。

我還羨慕小萌,她終於不再隱瞞,不再克製,不再掩飾。

這些天來,我終於聽到了自由的大哭。

哭和淚不一樣。放聲大哭,是靈魂能量的一次迸濺,一次肆意的井噴。

它安放了我們無處安放的哀傷。

6

一個在震墟上呆了半月的新華社朋友說,回北京的第一個清晨,從昏睡中揉開眼,當隱約聽到鳥叫,當看見窗簾縫中漏進的第一束光,他掩麵長泣……

他說難以置信這是真的,昨天還是廢墟,還是陰雨連綿,還是和衣而臥……他說受不了這種異樣,這是完全不同的兩種空氣,沒有粉塵,沒有螺旋槳、急救車、消防車、起重機的尖厲與轟鳴;腳踩在地上,沒有顫巍巍的反射……他說受不了這靜,太*了,有犯罪感,對不住昨天仍與之一起的那些人,他說想再回去。

是的,我理解你說的。

是的,我們真的變了。從驚天動地的那一刹,生活變了很多。淚水讓我們變得潔淨,感動讓我們變得柔軟,震撼讓我們變得親密,哀容讓我們變得謙卑,大慟讓我們變得慷慨,巨痛讓我們對人生有了醒悟……72小時的黑白世界,讓我們前所未有地體會到了那個早就存在的“生命共同體”的存在。

那麼,我們還會再變回去嗎?慣性會讓我們原路折返——會再次把我們打回原形、收入囊中嗎?哪一個更像我們自己,更接近我們的本來和未來?

祝福這個“共同體”吧,它不能辜負那麼大的犧牲,不能虛擲那麼高的成本和代價。

即使不能飛翔,即使還要匍匐,也要一厘米一厘米地前行。

(2008.5.30)

古典之殤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照古時人”。

然而,多少古人有過的,今天的視野中卻杳無了。

比如古詩詞中的盛大雪況:“隔牖風驚竹,開門雪滿山”“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燕山雪花大如席,紛紛吹落軒轅台”……似我等之輩,雖未曆滄海桑田,但兒時的冬天還算是雪氣蓬盈,那一夜忽至的“千樹萬樹梨花開”,好歹也親曆過。可現在滿嘴冰淇淩的孩子呢?有幾個掊過雪人?有幾個滾過雪仗?令之捧著課本吟誦那莫須有的“大如席”,他們會不會牙疼呢?真夠難為那一顆顆小腦瓜了。

沒有雪的冬天,還配得上叫“冬”嗎?

流逝的又何止雪花?在新生代眼裏,不知所雲的“古典”比比皆是——

立在常年斷流的黃河枯床上,除了唇嗓的焦燥,除了滿目的幹涸與皴裂,你縱有天才之想象,又如何模擬得出“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的磅礴之勢?誰能打撈起千年前李太白心中的那份激情與豪邁?現代的孩子,除了疑心古人的誇飾驕言或信口開河,還會作何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