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大地的憂鬱(1)(2 / 3)

我為那些天真而流淚:一個隻有幾歲的漂亮男孩,在被抬上擔架後,竟舉起髒兮兮的小手,朝解放軍叔叔敬了個禮。一個叫薛梟的少年,被送上救護車時,竟對周圍說“叔叔,我想喝可樂,要冰凍的。”麵對這些未褪色的稚氣,我總想起某首老歌,“親愛的小孩,今天有沒有哭,是否朋友都已經離去,留下帶不走的孤獨……是否遺失了心愛的禮物,在風中尋找,從清晨到日暮……”其實,我最想說的是,孩子,你們不需要太堅強,不堅強也是好孩子。

我為走遠的讀書聲而流淚:14時28分,這是個最威脅課堂的時刻。地震最大的傷口,最大的受難群,就是書包。聚源中學的風雨操場,成了五月中國最大的靈堂,孩子的遺照掛滿了天空,像一盞盞風箏組建的班級。映秀鎮小學校長的頭發一夜間白了,他的四百個孩子,隻剩下了百餘人,鎮上的長者哀歎,下一代沒了……

我還為一名乞丐流淚:某地大街上,捐贈箱前來了個殘疾人,他隻有半個身子,撐一塊木板滑行,大家都以為他隻是路過,可他竟然停住了,舉起盛滿碎幣的缸子……看這幅圖片時,我心頭猛然揪緊,5.12之後,這世上又要增添多少拐杖和輪椅啊,可敬的兄弟,你是在幫自己的同路人嗎?

我還為那最後的遺憾而流淚:陳堅,這個被壓了70多小時的漢子,這個在電視直播中脫口“各位觀眾各位朋友,晚上好”的人,這個戲稱“世上第一個被三塊預製板壓得不能動彈”的人,這個在電話連線中告訴孕妻“我沒啥遠大目標,隻想和你平淡過一輩子”的人,這個不忘為救援隊喊“一、二、三”助威的人……就在被挖出、被抬上擔架不久,竟再也不理睬他的觀眾了。

一位軍醫撕心裂腑地喊:陳堅,你這個昏蛋,為什麼不挺住不挺住啊!

是的,這是肉體對精神的背叛,本來我們以為它們是一回事,可實際上不是。兩者一點也不成正比。肉體甚至像一個奸細,在我們最以為勝券在握的時候發動偷襲。

是的,我們哭得那麼傷心,像一群被拋棄的孩子,像失去了最熟悉的親人。是的,如果你活下來,你將創造一個完美的奇跡,你將以一場神話般的勝利拯救這些天來人類的自卑和虛弱,你將感動全世界,不,你已經感動了全世界。

想起了一句話:即使死了,也要活下去。

放心吧陳堅,今後的日子裏,我們替你活著,生活你的全部。

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

4

我為一座縣城的湮滅而流淚:北川。

這個像火腿麵包一樣、被兩片山緊緊夾住的城池,這個曾地動山搖、草木失色的地方,由於受損嚴重、山體鬆弛和堰塞湖之險,其廢墟已無重建可能。從5月21日起,這座有著1400年縣史的棲息地,將全麵封閉,所有災民和救援隊撤出。等待它的,很可能是爆破或淹沒。

畫麵上,那幅“歡迎您來到北川”的牌子,刺疼著我。

別了,北川。沒有儀式,來不及留戀,來不及告別。

撤離前,他們匆匆去家的瓦礫上,焚一疊紙、燒幾柱香,挖一點可帶走或自感重要的東西,一隻箱子、一塊臘肉、一兜衣物,一縷從親人頭上剪下的青絲……一個年輕人抱著一幅婚紗照,捂在胸前,表情僵滯地往城外走。我知道,這是他唯一的生命行李了。

同事告訴我,撤離途中,常會有人突然掉頭跑向高處,隻為最後看一眼縣城、老宅和那些剛剛拱起的新墳……

我徹底懂了什麼叫“背井離鄉”。

前年,做唐山大地震三十周年紀念節目,曾看到一位母親給兒子動情地描述:“地震前,唐山非常美,老礦務局轄區有花園、洋房,最漂亮的是鐵菩薩山下的交際處……工人文化宮裏麵可真美啊,有座露天舞台,還有古典歐式的花牆,爬滿了青藤……開灤礦務局有自己的體育館,帶跳台的遊泳池,還有一個有落地窗的漂亮的大舞廳……”

大地震的冷酷即於此,它將生活連根拔起,摧毀著我們的視覺和記憶的全部基礎。做那組紀念節目時,竟連一幅舊唐山的圖片都難覓。

震後,新一代的唐山人幾乎完全失憶了。乃至一位美國人把他1972年途經此地時的舊照送來展覽時,全唐山沸騰了,睹物思情,許多老人泣不成聲。

故鄉,不僅僅是一個地點和概念,它是有容顏的,它需要物像對稱,需要視覺憑證,需要細節還原,哪怕蛛絲馬跡,哪怕一井一石一樹……否則,一個遊子何以能與眼前的故鄉相認?

有人說過,百萬唐山人雖同有一個祭日、卻沒有一個祭奠之地。30年來,對亡靈的召喚,一直是街頭一堆堆淩亂的紙灰。

莫非北川也要麵臨類似的命運?一代後人將要在媽媽的講述中虛擬故鄉的模樣?還有那些不知親人葬於何處的幸存者,無數個清明和祭日,他們將因拿不準方向而在空曠中哭泣,甚至不知該朝對哪一叢山崗……還有那些連一張親人照片都沒來得及挖出的人,未來的某個時分,他們將因記不清親人的臉龐而自責,而失聲痛哭……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一代人的鄉愁,一代人的祭日,一代人的哀傷……

我知道它何時開始,卻不知它何時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