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靈魂的螢火(5)(1 / 3)

我一直覺得,有些特殊職業,諸如“護林員”“燈塔人”“守墓者”等,較之其它生命身份,它們更具宗教感,更易養成善良、正直和誠實的品格。而且也隻有這種品性的人來司職,才是恰當的,才適應這些角色。因為其工作內容太安靜了,和大自然結合太緊密了,一個生命長期浸潤在那樣的環境中,與森林、蟲鳴、溪水、海浪、月光——廝守,彼此依偎,互吮互吸,其靈魂必然兼容天地靈氣,大自然的稟性和美質便露珠一樣依附其體,無形中,生命便匹配了某種宗教品格和童話美德……

所以,在俄羅斯、歐洲的古典文學裏,總會頻頻閃現一些富有人格魅力的“護林員”“守墓人”形象。原因恐在此罷。

茨威格有篇散文——《世間最美的墳墓》,描述他在俄國看到的一幅感人情景:“我在俄國所見景物中再沒有比托爾斯泰墓更宏偉、更感人的了……順著一條小道,穿過林間空地和灌叢,便到了墓前。它隻是個長方形的土堆而已,無人守護,無人管理,隻有幾株大樹……”托翁墓隻是一方普普通通的土丘,沒有碑,沒有十字架,連姓名都省略了。這是托翁本人的心願,據他的外孫女講,墓旁那幾株大樹,是托翁小時候和哥哥親手種的,當時他們聽保姆說,一個人親手種樹的地方會變成幸福的所在……晚年的托翁某天突然想起了這事,便升起了一個念頭,他囑咐家人,將來自己要安息於那些樹下。

茨威格歎道:“這個比誰都感到名聲之累的偉人,就象偶爾被發現的流浪漢、不為人知的士兵一般不留姓名地被埋葬了。誰都可進入他的墓地,圍在四周稀疏的柵欄是從不關閉的——保護列夫·托爾斯泰得以安息的,沒有任何別的東西,唯有人們的敬意……風兒在樹木間颯颯響著,陽光在墳頭嬉戲……成千上萬來此的人,沒有誰有勇氣,哪怕僅僅從這幽靜的的土丘上摘一朵花作紀念。”

對有人來說,墓地就是他的一具精神體態、一副靈魂表情。托翁墓便和他的著作一樣,為世間添了一份壯闊的人文景觀。這個一生夢想當農民的人終於有了一間自己的“茅舍”,他休憩在親手種植的蔭涼裏。

那蔭涼,將隨著光陰的飄移而愈發盛大。

世上有些墓地,雖巍峨,卻缺乏自然感和生命性,法老的金字塔、中國的帝王陵……凸起的都太誇張、太堅硬,碩大的體積,捆著一團空蕩蕩的腐氣,太具物質的膨脹力,太具侵略性和彰顯欲望。總之,有一種疏遠塵世的味道,雖威風凜凜,卻遠離了人間體息和泥土親情,一點不像生命棲息的地兒,反倒給人落下個印象:那人的的確確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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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生命美學的角度講,我欣賞西方那種婚禮和殯儀——教堂、鍾聲、十字架、鮮花、誓言、祈禱、神甫……因為它格調莊重、清素,情感深沉、誠實;因為它對死亡的體貼和親吻,因為它儀式中包含的神聖向度與寂靜元素……

想起了身邊的一些追悼會——

熱熱鬧鬧的一群“烏合”,若非特殊的場景暗示,單看與會者的神情,想必你連儀式的性質都弄不清。假惺惺的寒暄,提線木偶式的鞠躬,千篇一律的講稿有幾句肺腑?尤其那些一天不知要趕多少場子的領導,倉促貼在麵皮上的“悲痛”象紙罩一樣破綻百出、四下漏風……

純粹鬧劇,整一個雇傭軍和戲班子。黑壓壓的陣容中,你找不到內心應有的莊重和寂靜,隻有竊竊私語的騷動、事不關己的冷漠……你替那幅沒有表情的遺像冤屈,為那些無知無助的家屬悲憤:為什麼不拒絕?為什麼不把這些“例行公事”的大員、不相幹的戲客和“好奇先生”“嚼舌太太”拒之門外?即使該來的沒來,不該來的也一定不要來。

“死”本身是一種矗立,和“生”一樣披覆尊嚴,它需要訪問和垂憐,但拒絕輕薄和廉價的施舍。你須仰望,須心存虔誠和敬意,你腳步要輕,靈魂要誠實,要以生命的名義獻上一份寂靜、一柱心香……因為那個人,那個與你一樣有著頭顱、夢想、悲歡、家眷和不盡情思的逝者,你們都是生命,都有著驚人相似的生命共性。假如你實在做不到,無法獻出這麼多,那唯一的選擇即遠離,遠離別人的不幸,免去打擾人家。一個沒有悲痛感的人,對悲劇采取缺席的態度,也算是良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