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那個空蕩蕩的下午,我什麼也不做,一直在想那位妻子和兒子,想那首女人的《永遠的五月》……
“又是春天,又是櫻花盛開的季節……我會獻上一個用白色的玫瑰和紫色的勿忘我紮成的花圈,然後默默地告訴他:郿英,我們的兒子將慢慢地知道你,他會以你為驕傲並將成為你的驕傲。郿英,在天在地,我們互不相忘!”
在中國,在當代,她的美,她的莊嚴和深情,超過了詩,超過了一切友誼和愛情的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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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對《永遠的五月》如此鍾情,還有一個私人情結:“樹葬”。
這是我私下的一個命名。一個人死了,我以為最好的方式便是葬於自家宅院的一棵樹下,連墳、碑也不要……我一直以為,對生命和大自然來說,美的一個重要準則即“節約”。落葉歸根,人也應象那些褪去綠色的葉子一樣,盡快睡入泥土才是,任何外在的複雜都是一種煩惱——物質的浪費和精神的累贅。
人一旦成了一棵樹,“死”也就轉為一種生長,一種生生不已的存在。死即不再是一種毀滅,不再是可怕的終止和虛無。同時,人樹相鄰,日夜廝守,春華秋實亦能撫慰親人的思念之苦,至少從精神上,撫摸一棵樹和擁抱一具軀體是沒大區別的。
想想吧,那些寂靜無眠的時刻,那些雨滴石階的深夜,聽一棵茂盛大樹渾厚的呼吸聲……或深秋的一個傍晚,在地上拾起一片葉子,細細凝視那些葉脈,就象注視一個人手臂上的血管,就像注視愛人的一根發絲……
記得少時和兒伴們討論來生做什麼,別人都爭當各種動物,我卻莫名地表示:假若有來世,就生為一棵樹……喜歡樹,大概因為樹帶給一個孩子的禮物實在太豐盛了吧,櫻桃、桑葚、槐花、蜂巢、鬆仁……那時我就隱約覺得:樹和人的關係是最近最親的,樹是生命最好的搭檔。有一年在鄉下,我見過一株奇樹:一棵粗壯的古柏,至少幾百年樹齡罷,樹身圍成一弧,中間竟懷著一株年輕的楊槐……當地還流傳著一個“柏男槐女”的故事,大意是一對夫妻如何生離死別又轉世相聚。
正是因為這些樹的情結,我對徐曉女士的那聲“對不起”深存一份感動和敬意。這是一個懂得死、懂得浪漫和憐惜、懂得生命之美的人,她知道什麼是最好的安置親人的方式,雖然當代生存資源不支持她那份“樹葬”的願望,但她把心痛亮出來了,有一天,她定會履踐它、兌現它,或由他們的兒子去承續。
假如有一天,我離開了這個世界,我也希望有人能這樣對我,能以這樣的方式收藏我……將我埋於一棵樹下,最好為一棵梧桐。
不過我是有一份忐忑的,那就是我的愛人。雖然渴望能被她永遠收藏,渴望自己的靈魂能伴之左右——讓那棵樹守著我們的家,渴望愛人能在寂靜的夜晚常去看望、撫摸那棵樹……但我同時更覺出了一份痛:假如那時我們仍不算老,這意味著她將從此一個人熬過剩下的漫漫歲月,那棵樹的存在,將使她無法再平靜地開啟新生活……
這是否公平?是否真符合我靈魂的想法?
她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什麼樣的幸福對之才是一種真實的幸福?才使之不致委屈生命?
如果她做不到,或者我不希望她做到,那麼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回到出生我的那個家,變成故鄉的一棵樹,變成父母身邊的一棵樹。
某個日子,假如她偶爾來到樹下,我希望能看見她從我身上取走一片葉子……朋友也這樣。我唯一能贈予他們的,也隻有樹葉了。
我要對他們說聲:謝謝。
(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