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為,葬禮應有極強的私人純潔性,其驅動應來自情誼和愛。它拒絕喧囂,應使用宗教禮儀,應排斥官方語言和公務色彩。人來到這,應徹底是受了心靈的委托,受了真情的邀請。否則,既對不起生命,也侮辱了我們未來的死。
我常常覺得,一個人對死的態度即對生的態度。一個不尊重死亡的人,其品行必然是低劣的。一個拿葬禮作遊戲的群體,其生存精神必然是輕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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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過徐曉女士一篇驚心動魄的文字:《永遠的五月》。
它是我十年來讀到的最感人的來自當代人的祭文——
“深秋,我終於為丈夫選定了塊墓地。陵園位於北京的西山,背麵是滿山黃櫨,四周是蒼鬆和翠柏……同去的五六個朋友都認為這地方不錯,我說:‘那就定了吧。’……我知道這不符合他的心願,生前他曾表示安葬在一棵樹下。那應該是一棵國槐,樸素而安祥,低垂著樹冠,春天開著一串串型不卓味不香不登大雅之堂的白色小花。如果我的居室在一座四合院,我一定會種上一棵國槐,把他安葬在樹下,澆水、剪枝,一年年地看著他長得高大粗壯起來,直到我老,直到我死……然而……我在心裏說:郿英,對不起……”
周郿英,一個把生命獻給精神探索和良知事業的民間知識分子,一個擁有諸多美德而令所有結識他的朋友都為之驕傲的人。在同病魔抗爭了四年後,1994年5月5日去世,年僅48歲。
“朋友們把他的葬禮辦成了一個告別會。既儉樸又隆重,哀樂是美國影片《基督最後的誘惑》的主題曲《帶著這樣的愛》,野花、鬆葉和綠草蓋滿了他的全身。他最後一次和大家在一起,告別之後,他將獨自遠行……”
這是我所知道的當代最美和最誠實的葬禮了。它安靜,幼小,純潔得象個童話,象一盞鄉村油燈,圍攏著最好的朋友。它安靜得象一頁紙,一張課桌,刻著最簡短的話,它被友情擦得那樣光亮,不含一絲塵垢……
在物欲橫流、一切正變得可疑的時代,有幾人如此幸運?
這樣的朋友!這樣的妻子!這樣的愛和聲聲呼喚!
史鐵生代表大家致了悼詞——
“他的喜悅和憂愁從來牽係於人間的正義和自由,因而他的心魂並不由於一個身影的消逝而離我們遙遠……郿英,所有你的朋友,都不會忘記你那簡陋而溫暖的小屋,因其狹小我們的膝蓋碰著膝蓋,因其博大,那兒連通著幾乎整個世界。在世界各地你的朋友,都因失去你,心存一塊難以彌補的空缺,又因你的精神永在,而感激命運慷慨的饋贈。郿英,你的親人和我們在一起,你幼小的兒子將慢慢知道他的父親,以你為驕傲並成為你的驕傲。郿英,願你安息。郿英,在天在地,我們互不相忘。”
1999年,我讀到的書裏,有一本是廖亦武編的《沉淪的聖殿——七十年代地下詩歌遺照》。在那裏,第356頁,我看到了周郿英的墳照,和史鐵生撰寫的墓銘全文。我久久凝注那塊白色碑石,它安靜極了,安靜得正直、高尚、年輕,儼然一副臉龐……猛然一記震顫,我覺出那照片中草和樹影在動,有風,身體裏有一股疾風倏地掠過,從脊背到胸腔,比時間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