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靈魂的螢火(3)(2 / 3)

不。我想告訴你我隻是一副飄蹤不定的麵具。我連自己的身份都弄不清。我甚至不敢多說話,隻有特別真實的人才敢於像你說得那麼多。

我隻覺得自己儼然一樁陰謀。

我是有準備而來的,尋著你的寂寞而來,攜了好多的塑料花。它們隻會說謊。連我也不清楚為何它們生來就是假的,或者說它們本身就是我肉體泛濫的泡沫,隻是更粗俗,更善於偽飾和欺騙。

她微微舒喘著,垂下睫毛,神情像少女一樣羞赧,陶醉。“我記不清了,記不清有過多少次了。或許這是第一次,或許它隻屬於一個夢。夢是不講究開頭或結尾的……”她突然睜開眼,露出一種無法形容的美麗:“這並非選擇,是生命誠懇地教會人這樣做的。凡生命教會的,人就不應放棄……對麼?”

許多年後,我將深深感激她對我說了那麼多的話,她不嫌厭我,對一個來曆不明的人,她仍有那麼多秘密忍不住要告訴他。隻求他一個人靜靜地聽……

我猜自己肯定還衝動地說了些什麼。

我說了句可怕的話,我想知道你的名字,我會永遠記住你。我隻覺我的話毫無意思,隻覺得胸腔裏有颼颼的悲哀。

可她還是明白了。女性的憐憫像一隻溫柔張開的蚌,盛放男人的墜落。

我的沮喪是:我急於高尚急於成為一個女人眼中誠實者的形象。而現實卻說:不。

“你真不該用這麼衰弱的語氣說話。真的,我真是一丁點兒不喜歡用‘永遠’描繪的句子,聽起來像一場死亡,一具木乃伊,太累太贅太陳腐不堪。小時候,每看見特別緩慢的東西我心裏就緊張:比如蝸牛吸著樹幹,拖車攜著掛鬥往坡上爬……我覺得它們簡直就要從生命上摔下來了。隻有最沒希望的東西才被用來訂作標本。你把我誤作什麼啦?海倫·蒙娜麗莎永遠不屈的口膠糖……”

“為何要下這樣的決心呢?名字不過是人體遲早要脫落的一根黑發,甚至不比服飾、紐扣更結實。為什麼總設想把自己鎖進一隻‘永遠’的空盒裏呢?”

“愛是宇宙。宇宙就是我們的情人。”

“回到你身邊去吧,明天的事你是不知道的,你是自由的。被人‘永遠’記住倒是一種不自由呢……”

她笑得很開心。像少女鄙視成人一樣盯著我。

我在想:救救我……

我怎麼會釀出那麼多荒誕不經的紕漏?需要清洗多久,我才會露出溫柔的臉和眼睛?我剩下的表情已為數不多。我默默地誦記,像聆聽遠方飄來的語焉不詳的水聲和船謠。藍藍的天,藍藍的荷,藍藍的星……每一件美好的景致都遭過我愚幼無知的詆毀和破壞。我無法不為湖畔如怨如訴的深情所羞愧。

我想自己一定長期羈留在一個很渾沌墮落的城市裏。那兒一定人性險惡,缺少光照、嗬護與溫情,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瘴氣和枯燥滑稽的理性……還有那些犯罪率極高的煙囪。

城市一定會把它遮天蔽日的黑雨和巫術全澆在我的黑皮膚、黑額頭、黑眼珠上……

我身世已久,在劫難逃。

我唯一的救贖在湖畔。我突然明白了那個久久折磨自己的懸念:我為救贖而來。

一定是的。我一定是好不容易才從某個下水道裏爬出來……

啊,情人,情人,我隻知道你是情人就夠了。我在心裏一遍遍快活地叨念,發出鴿子般激栗不安的咕叫。她肯定聽見了,粲然一笑。

紅屋子像魔方般熱烈地旋轉,一群精靈,一群少女的軟足在舞蹈……她不再為誰說話,可她的身體卻像紅地毯一樣徐徐抖開,一張一翕,伴著奇怪的呻吟。

是她的安靜驚動了我嗎,渾身的血似湖水在湧脹,似燭苗在燃燒……

她的話我已記不得了,我的心緒已被她顫喘的舌尖染紅了。我亦能和她一樣浪漫地闡述這個夏夜了。

歡樂不是秘密。不是塑料花。

夜比水更輕。

肢體比羽毛更盈;夢比晝更感人……

夜,童話一樣安全而神秘。

漫迢的,蔚藍的,沒有再見的湖。

後來呢?黑暗又小聲地問。

沒有後來。許多年一晃就過去了。後來的許多事都不值得再提。

“我常常一個人獨自溜出城市,在荒郊,在那些不算太新或太舊的溝壑和草石間,漫無邊際地走著……偶爾抬起頭,看見不知名的鳥兒飛過,眼瞼便被什麼東西狠狠劃一下,我即會想起一些人,一些愛與被愛著的人,一些失蹤或故去的朋友……”

(我的多數文章即以此開頭)

哦,或許你們根本沒讀過,或許你們早已把他給忘了。

不過,亦沒什麼。

(1993年12月)

俄羅斯課本

有好幾個冬天。深夜,陪我失眠的竟是俄羅斯電台的音樂。那個積雪上的民族仍無睡意,她在播放幾世紀來最經典的曲子,像一位落落寡合的祖母,深情地懷念逝去的歲月。那曲子是標誌性的:遼闊、憂傷、沙啞、蒼遠,帷幕般的厚重……我總有被擊中的感覺,腦子裏會出現滴嗒的電波和徐徐流動的油畫:嗚咽的伏爾加河;孤獨的燒焦的橡樹;風雪遺棄的木屋;緩緩匍匐的黑棺和送葬隊伍;疾風揚起的婦女披肩,她臉上的驕傲與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