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靈魂的螢火(3)(1 / 3)

我曾想,與這等美好的人一道生存,一道呼吸,一道交換著這個世紀的空氣,該是多麼醉心的美事。然而,這項“福利”卻被粗暴地中止了——

公元1993年的一天,我的手,拿著半版快要被揉爛的《參考消息》的手,突然抖起來,它冷冷告訴這個正準備用它擦墨漬的人:那一天,即1993年1月20日,美利堅發生了兩件大事。一是克林頓宣誓就任第四十屆總統。另一件是,著名影星奧黛麗·赫本不幸因結腸癌去世。

它說,幾個月前她還以聯合國大使的身份訪問戰火蹂躪的索馬裏。它還說,在她垂危之際,諾貝爾和平獎得主、世界最善良的女人——泰瑞落嬤嬤曾號召所有的修女為公主徹夜禱告,喃喃聲響遍了全球的教堂……

她最後的心願是:想再看一眼瑞士的白雪。

那個陽光喧嘩的下午,一張破報紙被那人小心疊好後鎖進了抽屜。他的目光漸漸模糊,眼前的事物顯得陌生而與之無關。

他感到很多東西都正在離自己遠去……

一個人的飄逝就像落葉,時間氣流將她的手從枝位上吹開,現在,她連撞擊地麵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就那樣靜靜地、美麗地躺著,在冰涼的青草泥石間。

可世界一點沒變,他無力地想。我們活著,一點不比她高尚和美麗,我們能夠懷念或憧憬點什麼,僅僅因為,我們活著。

可我們一點也不美麗。他想,我們必須對美麗說點什麼,起碼應說聲——

謝謝。

(1996年)

藍湖

現在是冬天。

我已無法將灰懨的外界同幽靜的夏夜聯係起來。剛搬進一幢新落成的公寓,很少有人願意住這麼高,靠樓頂和山頂都很近,離昨昔又太遠。“有一種在仙人掌上睡夢的感覺”(一位寫詩朋友的話)。

黃昏一走,凜冽的西北風便像一匹孤寡的老狼打著呼哨在城市峽穀裏憤怒地乞討。

夜很冷。遠非湖水那種蔚藍色的冷。我又開始感到體內潛伏的那種理性的幹燥,澀疼滯脹,如仙人掌的芒刺。突然停電。電暖、書台、紙筆、寫字燈……全癱成一堆徒剩形骸的廢蛋殼。恰恰就在這個時候,你火鳥般紅彤彤的影子闖了進來。可那隻是你的一件紅風衣——掛在牆上的油畫。我也從未見過任何女人穿戴這種顏色。

你永遠倚在自己的屏後。不肯過來。

而夢與眼下,我都走不出。

我狐疑著將臉貼近窗玻璃,迎麵幾乎挨上了氣流吹來的山峰,猛一驚,手指觸去,濕漉漉一層雪霜——這是我,這恰好能證明我是熱的,寒冷枉費徒勞。

後來,燈亮了。我不得不回到床上去。燈徹底滅了。

後來呢……黑暗裏有聲音問。

沒有後來,我實在厭倦了這種問式——混含著對當初說那句“再見”的鄙夷。沒有再見,黑暗中她微笑著糾正我,迷人地伸出裸臂。

沒有月亮。卻有繁星。星星像謎語一樣多,又圓又亮深不可測……

實際上我們隻有一個夜晚。

那年,我剛二十歲,在湖畔。你也在湖畔,夏天。你很美,像一個傳說。我初踏上那兒的時候,你已徹底熟悉了湖畔,你說自己該退出了,這是你平生見過的最美的景致。

可沒有一個地方永遠是美的。你說。

我是尋著寂寞和藍蒙蒙的湖霧而來的。夜很熱,腳底踩著冰涼的石塊,脊背微微顫抖——我懷疑它們是鳥類的屍體,飛累了便趴在那兒,人不知。我無路可走。天一黑下來我便掉了向,或者說隻有不為路所騙才能去你想到達的地方。

許久了,闃靜的夏夜常使我陷入一種恐慌,一種危機,一種渺茫的幻場:我是誰,誰的臉?誰的過去、現在或未來?究竟有沒有我這樣一個人……

我病癡地想:自己到底怎麼啦?

夜色沒有邊緣。世界沒有。狂想也沒有。

我好幾次都差點兒摸到了心底,卻發現更詭譎的寓意仍在下麵,像草叢深處的蛇,冷冷醒著,若明若暗。

清醒實為一種可怕的局。我臉色蒼白,額頭滲出細汗。

這個故事不像隻發生在夢中。雖然聽起來極像是在說天上隻有繁星卻沒有月亮……我的日記中也找不到這一章,大概故意隱了去罷。

草地逶迤,像果削皮一樣參差不齊。一股濃烈的不知名的草香覆沒了我,激淩一個噴嚏,我感冒了。可就在這時,我吃驚地瞥見了那棟傳說中的紅房子,還有那個比謠言更美的女人。她正歪著腦袋衝我笑。

我艱難地立住。學著笑了。

我是閉著眼睛來的。我想。

湖麵上隱約起了風,小屋裏飄蕩著一種青萍的氣息。淡橙色的燭苗輕輕搖曳,漣漪一環一環迭湧,很宗教很激勵人的樣子。她著一襲柔暗猩紅的水裙,體影如神話中藍孔雀的頂翎純淨而迢遠……榮膺頂翎的是我?很快我便為這個欲念徹底羞愧了。頂翎是她自己的,從不諉讓他人。

她粲然一笑。露出最有征服力的那種細美的牙齒。

“知道嗎,不,男人不會知道。今夜我實在渴望能極深地去愛上一個人……那衝動太強烈太難放下。並非肉體的孤獨,是靈魂,是意誌的背叛,是一種與青春相依為命的活力和自由感動了我。是的,我被自己的勇氣感動了……就這樣想著想著,我的心已深深地碎了,泣不成聲。很幸福,很自私,也很滿足……現在,你來了,那個人便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