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道南來,原是濂溪一脈;大江東去,無非湘水餘波。”王闓運這副對聯常被引用,湘人言湘自有一番氣概,較之錢基博先生的他人言湘要來得地道。從蠻楚之地到理學大省,湖湘文化的特質不言自明,誠謂淵源有自,綿延不絕。近代以來,得時世之運,起人物之興,挽人傑地靈之勢,延儒教之脈,經世致用與禮義廉恥並存,波瀾湧動,自成一格;究人天之際,守千年之宗,攬船山之神,複湘學之魂,成沅湘一派,古文與今文之學同興,不輸浙東、江右。“唯楚有材,於斯為盛”,當仁不讓矣。
湖湘文化守宋明理學之正派,王船山續接助長,陶澍肇始其興,魏源、曾國藩、左宗棠順其勢力,宋教仁、蔡鍔推波助瀾,毛澤東、劉少奇則和其韻,成事有餘裕,家國有情懷,起衰振弊,摧枯拉朽,開出了一片新天地,他們的事功與人格確是湖湘精神的典範,替湖湘文化的核心價值作了最佳的詮釋。另一線索,則是湘學的複興。梁啟超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奉“鄧湘皋為湘學複興導師”,並進一步指出:“彼全謝山(祖望)之極力提倡浙東學派,李穆堂(紱)之極力提倡江右學派,鄧湘皋(顯鶴)之極力提倡沅湘學派,其直接影響於後輩者何若?間接影響全國者何若?斯豈非明效大驗耶?”由鄧湘皋起,湘學迎來了王船山之後最輝煌的時期,魏源、鄒漢勳、何紹基等異軍突起,中興名臣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等亦政亦學,成績斐然。從“名山之約”到“雪恥之盟”,王先謙、葉德輝洗湖湘經學之陋,楊樹達、曾運乾改“外行不入格”之羞,其中餘嘉錫以目錄版本學驚世,可謂修成正果。從章太炎先生謂“三王不通小學”,到“湖南前輩於小學多粗粗,遇夫(楊樹達)獨精審,智殆過其師矣”的讚歎;曾運乾去世之後,楊樹達悲慟不已,“湘中學者承東漢許、鄭之緒以小學音韻訓詁入後進而治經者,數百年來星笠一人而已”。湘學之學,氣候在此。
陶澍以來,清兩江總督曆來為湘人之“禁臠”,曾國藩、左宗棠、曾國荃、劉坤一、魏光燾等一線而下,握權重鎮、威震四方。陶澍因勢利導,改造鹽製,厘清稅務,除弊興利,實施海運與漕運並舉,招招新穎、務實,非同凡響。其幕僚林則徐、魏源等則是影響中國現代觀念的開創性人物,之後的郭嵩燾識見高遠,迥異時世,端賴前輩的澤被,有記可查。道、鹹之際崛起的湘人精英,多受陶澍之惠,湘學複興也由此而發。及至“無湘不成軍”,甚或“無湘不成國”,都有陶澍之潛移默化之所在。毫不誇張地說,若百年近代史以湘人為中心,溯源追思,該推至陶澍處,而非後來所言的1840年鴉片戰爭始的。其後,內有左宗棠用兵西北,敢叫春風度玉門,外有曾紀澤肆力斡旋,據理抗爭,內外用力收複伊犁,保全疆土;庚子之變,劉坤一與張之洞倡立“東南互保”,風聲所及,全國景從,守得半壁江山,保存國脈。及至清末,湘人仍占據輿論主流位置,長沙時務學堂承前啟後,主張維新立憲,譚嗣同、唐才常、蔡鍔恰一時之選,影響深遠;作為學堂教師之一的湘人熊希齡成為橋梁式的人物,後至國民總理,首開幼稚教育,又創建紅十字會,全心盡力做慈善事業。黃興、宋教仁、譚人鳳、寧調元、禹之謨等則響應孫中山先生革命,在湘鄂兩省起事,為推翻專製、建立共和厥功至偉。同是湘人的楊樹達在評述此時風雲人物的為學時,大力推崇譚嗣同、宋教仁、蔡鍔,此為湘學之賡續有人。還有王闓運、楊度師徒雖有瑕疵但不掩瑜,其學術成就有待公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