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為此地名品茶的,還有“安化鬆針”,香氣沉落在水,有個擰勁兒。
雪峰山脈主體位於湖南中部和西部,是中國地形第二階梯的東緣,更是湘省境內的重要山脈,為資江與沅水的分水嶺,南起廣西邊境,與八十裏大南山相接,北止洞庭湖濱。主峰蘇寶頂海拔一千九百三十四米,植被為亞熱帶常綠闊葉林及各種杉木為主,垂直分布異常明顯。山中水資源豐富,築有柘溪、黃材、水府廟等水庫。湖南著名的茶葉公司“怡清源”的茶場,就設在那裏。
“養在深閨人未識”,而如今“一朝選在君王側”(據說因其神奇的藥效而最近躋身“人民大會堂”招待茶之列了)的綏寧柳葉茶,就是雪峰山的出產。柳葉茶之得名,可能跟綏寧當地有著名的風景區柳葉湖相關,因其茶葉並無相似柳葉(刀片)之處,無從“望文生義”——此茶形貌仿佛北方三節五常燒化的紙錢,圓圓厚厚,頗有幽深甚至悲愴之氣息。雪峰深山多為戰略要地,常人不得涉足,兼之交通不發達,故深山老林少有破壞性開采。此地多野味、野蘑菇、野生魚,尤其野生板栗,果實纖小而結實飽滿,自然天生,清香質樸,生吃漿水稠如奶酪,煮食果肉甜如蜜膏,美不勝收。
湖南到底還是荒野僻地,古意存焉。例如大有唐宋流風餘韻的“擂茶”,在這裏依然甚有市場。安化擂茶製作,用料考究,一般農家自製擂茶,均選用自家產的上好茶葉,按一定比例加入大米、玉米、豆類、花生、芝麻、食鹽、生薑、胡椒以及甘草、菊花、艾葉、山蒼子等中草藥。洗淨擂缽(陶製土缽)、擂槌(用茶枝做成的圓頭木棒,或稱擂棒)後,一壁廂是炒熟的主料、雜糧,一壁廂是備好的茶葉、佐料。然後主人一邊燒水,一邊將擂缽往腿間一夾,放進要擂的東西,加入少許水,操起擂槌擂將起來。細磨成漿研碎成泥後,倒進茶缽備用。飲時則用剛燒好的開水衝燙,使勁攪拌數下,香氣便已四溢。同時準備配食擂茶的,還有自製小吃,俗諺謂之“擺碟子”,例如有枯香的殼花生、焦香的炸紅薯、滾壯的番瓜子、香酥的巧果、紫色的“洋窩”……這碗擂茶,多半其稠如粥,香中帶鹹,稀中有硬,通俗地說,更像一碗香噴噴的稀飯。每碗擂茶裏麵,有嚼有喝,當得一餐飯的。的確這也常是當地人家的午飯。安化農家多做擂茶、喝擂茶,民間擂茶有“藥茶”之說。大約此地深處窮鄉僻壤,求醫不易,治病艱難,莫若采些對症藥草擂茶來喝,既解渴健體,也不花費錢鈔。
擂茶品種很多。按地域分如有梅城擂茶、大福擂茶、後鄉擂茶等;按季節分則每季每月各不相同;按功能分則有止渴、消炎、防暑、抗寒、充饑、解饞……不同品味。隨著時代的進步抑或退步,擂茶開始逐步走出農家,向市場化發展,如今各式袋裝擂茶、冷凍擂茶也開始出現了。
舊為水陸要衝的常德府,上接湘西,下連洞庭,為四方通衢,八麵來風。常德方言在湘省有“德語”之謂,一句“夾卵噠”風靡各地,通行全國——其城市的標誌性建築居然是兩隻鐵杆夾持一枚鐵球,氣勢足矣。
常德人喝“擂茶”性質與安化大同小異,均屬雜糅百味,酸甜苦辣,氣脈囂張,剛猛奔肆,油香清香,一爐治理,能喝得人“氣不打一處來”,自然也無從到一路去。
當然,擂茶絕非湖南一地的特產,而是吾國南方客家人保留的一種近乎“故國之思”的遙遠記憶。這在閩西、閩北、贛南、甚至台灣,都是“流傳有緒”。福建著名的“石壁擂茶”,待客用料極有特點,分葷、素兩種口味。素擂茶大抵與湖南同,至於這個“葷”擂茶,則要用冬季醃藏的生豬大油,加入筍絲、香菇絲、粉絲、煎豆腐、香蔥(或大蒜、韭菜)等配料,先將諸料煮熟,再與熱湯一起倒入擂缽,拌勻以待客——這該說它是茶湯呢,還是菜湯?石壁人家使用的“茶葉”,其實經常就是淮山葉。石壁位於閩、粵、贛三省交界的寧化,素有客家祖地之稱,民風豪邁剛強,不類南人,所謂“吃擂茶找夥伴,喝水酒拚大碗,洗澡要用開水燙”,正描繪了此方風物人情。石壁擂茶的擂棒也很特殊,除了油茶木,還可選用樟、楠、楓等木料,這些木料不僅氣味芬芳,據說還能祛風驅寒。
閩西武平,也是一個著名的客家人聚居地。此地擂茶因配料多變而名目繁多,有香擂茶、甜擂茶、藥擂茶、菜擂茶等等。
而贛南人家,在婚嫁、添丁、生日等喜慶日子也都要吃擂茶,“一家煮茶百家香”。甚至遠在台灣的客家人,他們也愛喝擂茶。
不過,若果認真論及擂茶的起源,倒還是多與“不可一日無擂茶”的湖南桃源相關。民間傳說擂茶起源兩個版本,一說是東漢名將伏波將軍馬援,一度征戰此地,士兵多染時疫,當地百姓獻祖傳秘方五味湯,此即擂茶雛形,《桃源縣誌》所謂“五味湯為伏波將軍所製”也;一說是三國時武陵(桃源古稱)父老獻給蜀將張飛驅趕時疫的“三生飲”,包含生(茶)葉、生米、生薑,世代相傳,遂成今日擂茶。由此看來,擂茶的曆史,至少已經在兩千年以上。陸羽《茶經》中的口味,追求的是“蕩混昧”、要“雋永”的文人之茶,對於此類蔥薑並舉,棗、橘、茱萸、薄荷同煮的茶粥,顯然很不入眼,視同溝渠之水。但這恰恰說明,唐代的民間已經非常流行擂茶。
而在市井氣息日漸濃鬱的宋人筆記當中,例如《武林舊事》、《東京夢華錄》、《夢梁錄》諸書,記載都城臨安(現在的杭州)往往“冬天兼賣擂茶”、“冬月添賣七寶擂茶”,據說其銷路之好,至於一天可以吃掉三十丈木頭!(即擂棒的消耗)隻是由於蒙元入侵之後,宋室滅亡,江南遭厄流離,擂茶才跟著繼續南遷的客家人,遷至閩、贛、雲、貴、川諸地,繼續落地生根,成為一個日常生活的“活化石”。
這份對於曆史的固執與追念與堅守,時常可以在湘省名人的背影中時時捕捉到,例如那個一生念念不忘、死而後已的“要移世而不為世移”的曾國藩,這個生平活得最憋屈最痛苦的湖南人,終生都在用“憂勤”二字惕厲自己,從而遠離逸樂,他在追求現世功業的同時,顯然還有一點“書呆”的本分:時時以轉移社會風氣為己任,渴望建立廉能政治;“忠君愛國”、維護綱常為用,砥礪品德,進修學問為體;勤學不懈與篤實履踐相結合。曾國藩以其獨特的“誠拙”立身,捍衛和提升了這塊土地的尊貴與高華。
惟其如此,方是瀟湘地,湖南人,霸蠻茶。
(秦燕春文,原載《書屋》200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