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老一代的軍人傳統,地方部隊總是有義務寄養一批批候補的小文人小作家。名義上是當兵,其實一根槍也沒摸過,一回操也沒上過,在部隊裏跟著伯伯叔叔廝混,跟著部隊四處遊走。表叔沈從文如此,永厚二弟也是如此。
永厚二弟在“江防隊”(這到底是個什麼部隊,我至今也不能明白)有機會做專業美術工作,和我當年在演劇隊的工作性質完全一樣,讀書、寫字、畫畫,自己培養自己。我們兄弟,加上以後跟上來的永光四弟,命運裏都讓畫畫這條索子緊緊纏住,不得開交(關於永光四弟,我將在另一部文章寫得詳細一些,這裏不贅述了)。
說苦,百年來哪一個中國人不苦?苦透了!這裏不說它了。
在兄弟中,永厚老二最苦。他小時候多病,有一回幾乎死掉。因為發高燒,已經卷進芭蕉葉裏了,又活過來;病壞了耳朵,家裏叫他“老二聾子”,影響了發育;又叫他“矮子老二”,後來長大,他既不聾也不矮,在我們兄弟中最漂亮最瀟灑。很多人說他長得像周總理。成年後,他的負擔最重,孩子多,病痛繁,朋友卻老是傳頌他助人為樂的出奇而荒唐的慷慨逸事,於是家裏又給他起了個“二潮神”(即神經病的意思)的名字。
他的畫風就是在幾十年精神和物質極度奇幻的壓力下形成的。我稱之為“幽姿”,是陸遊詞中的那句“幽姿不入少年場”的意思。無家國之痛,得不出這種畫風的答案。陸遊的讀者,永厚的觀眾,對二者理解多深,得到的痛苦也有多深。排解不掉,撫慰不了。
“幽姿不入少年場”自然是不趨附,不迎合,而且不羨慕為人了解。
徐渭、八大、梵高活在當時幾曾為人了解、認識?因為他們深刻,他們堅硬,一口咬不下,十口嚼不爛;必須有好牙口、好眼力、好胃口才夠格招架並且很費時間。所以幽姿不免寂寞,以致如明星之光年,施惠於遙遠的後世。
聽忠厚的朋友常常提起某個偉人著實讀過不少書,出口成章很有學問,我總微笑著表示不以為然。我說,他讀的書我都讀過;我讀過幾十年他沒有讀過的外國翻譯書,他根本就不可能讀到,論讀書,我起碼多他一倍。“文革”期間他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大談《飄》,大談《紅與黑》,津津有味,還要以此教育別人。說老實話,那不過是我的少年讀物!沒什麼好牛皮的!他還特別喜歡大談知識分子最沒學問的話。一個人有沒有學問怎可能由他一個人說了算呢?
真正稱得上讀書人的應該像錢鍾書、陳寅恪、吳宓、葉公超、翁獨健、林庚、錢穆、朱光潛……這些夫子,係統鞏固,條理清楚,記性又好,在他們麵前,我們連“孺子”的資格也夠不上的。
要是站在畫家的位置上說起讀書學問,除了以後活著的年月還要讀書之外,也算夠用了。不是學問家,要那麼多學問幹嗎?牢記那麼多幹嗎?
學問家讀書,有點、線、麵的係統,我們的知識是從書本上一路打著滾過來的。像乾隆的批示一樣:我們隻夠“知道了!”的水平,但比後來的首長在公文上打圓圈圈卻是負責認真多多。畫畫不可無學問前後照應。二弟的筆墨裏就有許多書本學問,用得很高明,很恰當,變成了畫中的靈魂命脈。演繹的不僅僅是獨奏,而且是多層次的交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