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弟永厚要出本畫集,後來又不出了。問侄兒黃河,他也沒說出個道理;及至見到二弟,我勸他還是出一本好,他同意了。
在畫畫上,他的主張是很鮮明的。有的人畫了一輩子畫,卻不明白他的主張何在?一個畫畫人的主張是很重要的,沒有主張,畫什麼畫?
當然有些人的畫其實並不怎麼樣,卻也一天到晚四處亂宣主張,其目的隻是怕人不知道他的畫好,那點苦心也就算到頭了。
所以我覺得出一本畫冊最是讓人了解自己主張的好辦法,什麼話都不用說了。它可以坦誠地讓人看透肚腸心肝——吃的什麼料?喝過多少墨水?發揮過什麼光景?施展的什麼招式?
毛澤東到蘇聯找斯大林訂條約,主題是“既好看,又好吃”;托爾斯泰當麵稱讚契科夫的文章是“又好看,又有用”。兩個大人物都提到文化上虛和實的東西。好多年前在農村搞“四清”,也提到“喝稀的,吃幹的”兩個政治概念,喻指精神和物質的緊密關係。
雖然說畫畫是件既用腦又用手的快樂行當,倒也真是曆盡了寒冰的死亡地帶得以重見天日。幾十年來,人們溷滯於混亂的邏輯生活中。“深入生活”,得到的回報是深重的沉默;“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有了發言權的彭德懷卻招來厄運。“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真要關心起來,卻又葉公好龍似的令人害怕。哲學上範疇的破壞,文藝上“載道”和“言誌”的文體功能變成了對立的階級鬥爭之武器。柳宗元江雪詩雲:“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在此景象中,垂釣的剩下郭沫若、浩然……間或還有三兩個海豚式的文藝人物在海中時冒時沒“劃”著“時代”創作“刹那牌”經典。
厚弟也近八十了,我們都哈哈笑著說從未以“美學”指導過自己的創作。美學中從畢達哥拉斯、柏拉圖、康德、黑格爾,到馬克思、列寧、毛澤東、朱光潛、蔡儀……從未提起過。人打生下地來,什麼時候感受到第一次“美”的?誰都沒有絲毫關注過這個偉大的命題。人自己包括美學家自己何時懂得美的?感知尚無著落,倒不如孟子那四字黑話“食色性也”解饞多多,美學家不談美在人身上的起始,要它何用?
厚弟幾十年來的畫作選擇的是一條“幽姿”的道路。我們的一位世伯、南社詩人田名瑜的一首詩談鳳凰文化的頭一句就說“蘭蕙深穀中”,指的就是這種氣質。
說一件眾所不知的有趣小事。八十多年前,我們家那時從湘西鳳凰老西門坡搬回文星街舊居沒幾年。厚弟剛誕生不久,斜街對麵文廟祭孔,我小小年紀躬逢其盛。演禮完畢,父親榮幸地分到一兩斤從“犧牲”架上割下的新鮮豬肉,回到古椿書屋,要家人抱起永厚二弟,讓他用小舌頭舔了一下孔廟捧來的這塊靈物,說是這麼非同尋常的一舔,對他將來文化上的成長是有奇妙的好處的。
想想當年這一對年輕夫婦對於文化的執著熱衷,是一個多麼溫馨的場麵!他們那時的世界好純潔,滿室充滿著書卷的芳香……
過不了幾年,湘西的政治變幻,這一切都崩潰了。家父謀事遠走他鄉,由家母承擔著供養五個男孩和祖母的生活擔子。我有幸跟著堂叔到福建廈門集美中學讀書,算是跨進天堂,而遙遠的那塊惶惶人間,在十二歲的幼小心靈中,隻懂得用眼淚伴著想念,認準那是個觸摸不著的無邊迷惘的苦海。
我也寄了些小書小畫冊給弟弟們,沒想到二弟竟然在院子大照壁牆上畫起畫來,他才幾歲大,孤零零一個人爬在梯子上高空作業。這到底是鬼使神差還是孔夫子他老人家顯靈?當然引來了年紀一大把的本地文人雅士、伯叔嬸娘們額手讚美。物質上的匱乏卻給祖母、母親帶來精神上滿足,每天歡悅地接待一波又一波的參觀者。有了文化光彩的孩子,任何時空都會被人另眼相看的。幾百年的古椿書屋又有了繼續的香火,真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