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槑園的年輕一代(2 / 3)

蔣明義沒有吭聲,看得出來,他不想留在家裏,還是想外出讀書。

在一旁的張萬林趕緊插嘴說:“二少爺,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老爺這麼器重你,你感激都來不及,怎麼跟老爺鬧起別扭來。俗話說得好,不聽老人言吃苦在眼前,世上沒有哪個爹媽不疼兒女,作女兒的也要孝順爹媽才對。”

張萬林又對蔣白章說:“老爺,二少爺要外出讀書也不是什麼壞事,大少爺帶兵打天下,二少爺讀書治天下,一文一武乃治國之道,全是您老爺教導有方,是蔣家的福氣。”

張萬林在槑園當管家多年了,摸透了蔣家人的秉性脾氣,他在調解蔣家糾紛時,旗幟鮮明地站在蔣白章這一邊,而調解的結果往往是以蔣白章的妥協收場。

蔣白章一想,也對呀,倘若蔣家真出了個文丞武將,誰也不敢欺侮到蔣家的頭上來,這份家業何愁保不住。他說:“你要去讀大學也好,我不攔你,不過你得答應,學成後給我回來。”

蔣明義就去了武漢,就讀於武漢大學,然而畢業後沒有回柳林,留在武大任教,假期裏也隻身回槑園看望一下。蔣白章對此雖有不滿,但兒子是在大地方做事,柳林人都是刮目相看,就像現在如果是在北京上海工作,似乎是人生成功的標誌。

蔣明禮

1935年的夏天特別炎熱,烈日當空萬裏無雲,火辣辣的太陽把大地烤得發燙;狗趴在陰涼的角落裏,吐出長長的舌頭喘著粗氣;柳葉也卷了筒,無精打采地垂掛在柳條上,匍伏在柳條上的知了,發出煩燥的鳴叫。

槑園正屋的起坐室裏,蔣白章身著香雲紗的夏裝,躺在竹椅上,手搖蒲扇納涼。張萬林匆匆地進來,說:“老爺,三少爺他……”

蔣白章問:“三少爺他怎麼了?”

對於三兒子蔣明禮,蔣白章說不上是喜歡還是不喜歡。說喜歡也有,蔣明禮長相好,兄弟四人模樣最英俊的是蔣明禮,人聰慧悟性好,讀書沒有蔣明義一半的用功,可學業成績比蔣明義差不了多少。說不喜歡也有,蔣明禮個性比較倔,對事物的看法常常跟蔣白章相左,有時為了一件小事,父子倆爭得麵紅耳赤。蔣明禮滿嘴新名詞,使蔣白章無言以對,有損於父親的威嚴。最讓蔣白章不能容忍的是,蔣明禮小小年紀喜歡上了唱戲,堂堂的蔣家三少爺,怎麼幹這種下九流的勾當,今蔣白章十分惱怒。

蔣明禮進入縣中時,學校裏有一個桃李劇社,由一些愛好戲劇的師生組成,專演文明戲,也說是後來所說的話劇,主要是豐富師生們的課餘生活,也給熱愛表演的學生提供了一個自我表現的機會。或許蔣明禮真有戲劇方麵的天賦,很快成了桃李劇社的主要成員,他在演出中找到樂趣,從而深深地愛上了戲劇。

張萬林說;“三少爺他們在衙門前唱戲。”

蔣白章一聽動怒了,“謔”的一下站起來,罵道:“成何體統!在學堂裏裝瘋賣傻還不夠,還跑到街上來丟人現眼。”說著抬腳就往外走,張萬林跟在後麵。

衙門前即縣衙門前,這裏有一塊空地,圍了好多人,幾十個男女學生著白上衣黑長褲(裙)站成幾排,蔣明禮在前麵揮動雙臂,指揮合唱:

同學們!大家起來,

坦負起天下的興亡!

聽吧!滿耳是大眾的嗟傷,

看吧;一年年國土的淪喪。

我們是要選擇戰;還是降?

我們要做主人去拚死在韁場,

我們不願作奴隸而青雲直上,

我們今天是桃李紛芳,

明天是社會的棟梁;

我們今天是弦歌在一堂,

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

巨浪;巨浪;不斷地增長,

同學們;同學們;快拿出力量,

擔負起天下的興亡;①

蔣白章心裏冒火,但顧及麵子,沒有當即上去給兒子兩個嘴巴,然後拉回家去。他給張萬林扔下一句話:“等他們散了,叫那個小子來見我,”說著走了。

蔣明禮站到蔣白章的麵前,他高個子,立在人前顯得挺拔精神,寬寬的額頭高而直的鼻梁,具有一種雕塑美。可蔣白章看了就是不順眼,總覺得兒子是盛氣淩人地立在自已麵前,他沒好氣地教訓兒子:“我不知跟你講過多少遍了,要你不要去幹這種下九流的勾當,你是秋風貫牛耳,就是聽不進去,還要跑到大街上來唱戲賣笑,你怎麼這麼下賤,我們蔣家可丟不起這個臉。從今以後,你要再去幹這種勾當,我就打斷你的腿!”

蔣明禮18歲,到底不成熟,個性又倔強,他不能容忍父親侮辱他所喜愛的事業,反駁道:“爹,你說這話就不對了,我們是在宣傳抗日,不是在賣笑,我們中華民族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如果我們不能喚起民眾,同仇敵愾,我們將會論為亡國奴。我們宣傳抗日是崇高的,不是下賤!”

蔣白章乃一介土豪,哪裏去管什麼國家大事,他也知道要說這些問題,他說不過兒子,仗著自已是老子,有資格教訓兒子,一拍桌子,怒斥道:“一派胡言,抗日抗日,你見到日本鬼子嗎?要抗日也是政府的事,關你屁事;老子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還多,用不著你在我麵前逞能耐。一句話,你也中學畢業了,給我老老實實呆在家裏,我要你幹什麼你就得幹什麼!”

蔣明禮是個認死理不知道放退的人,認為父親太霸道了,跟父親頂了起來:“爹,你不講理,你專製不民主!”

又是新名詞,蔣白章怒不可遏,他早就想打兒子了,於是跳起來搧了蔣明禮一個耳光。“好,我給你民主!”

張萬林趕緊攔住蔣白章,說:“老爺,你別生氣,三少爺年幼不懂事,你別跟他一般見識。”他對蔣明禮說, “三少爺,你就少說兩句,家和萬事興。”

蔣明禮卻不願意少說兩句,他見張萬林拉住了父親,不擔心再挨打,指著蔣白章喊道;“你打人,是暴君!是秦始皇!”

蔣白章見兒子手指自已,這是對父權的蔑視,怒氣衝天,還想搧兒子幾個耳光,可被張萬林拉住了,氣得直跺腳,吼道:“反了,反了,兒子造老子的反,大逆不道!好,我沒你這個兒子,你給我滾,滾出去!”

蔣明禮毫不妥協,說:“滾就滾,你以為我喜歡呆在這個家裏。”說完抬腳就往外走。

“站住!”蔣白章已是氣極敗壞,說話都接不上氣,“你給我聽好,滾出了家門,就再也別回來了!”

蔣明禮猶豫了一下,還是抬腳走了。回到自已房裏,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皮箱,把自已的衣服用品裝了進去,提著皮箱頭也不回,跨出了槑園的大門,來到西正街陳誌明家。

陳誌明就是當年為蔣家題寫“槑園”牌匾的陳老秀才的後人。牌匾砌上牆後,蔣陳兩家便有了交情;蔣明禮與陳誌明是縣中的同班同學,自然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倆人約定一塊去南京讀書,現自己離家出走,便在陳誌明家借宿一晚,第二天倆人一起乘船離開柳林。

陳誌明說:“明禮,還是我送你回家吧。”

蔣明禮說:“怎麼你不打算去了?”

陳誌明為難地說:“我是去不成了。”

原來陳家家道中落,父親比老祖宗陳老秀才更為迂腐,整天抱著一本《古文觀止》搖頭晃腦讀得津津有味,“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② 家中大小事情一概不管,哪能養家糊口,幾畝薄田早已變賣,生計都成問題,哪還有錢去南京讀書。作為家中老大的陳誌明責無旁貸地挑起了家中的重擔,他已經在城關完小謀到了當老師的職位,也就不想外出了。

陳誌明說:“明禮,真對不起,我食言了,請諒解我的難處。”

蔣明禮無言,他不能強人所難;他也想到了,自己連路費都沒有,怎麼去南京讀書?但要這麼回家他卻是一百個不願意。

晚上,張萬林來了,說:“三少爺,你走了之後,老爺又把太太罵了一頓。”大凡兒女不聽話,父親總是罵母親,都是你養的好崽女,責任全在母親一人身上。母親為蔣家生了四男一女,是有功於蔣家的,可實際上是個受氣的小媳婦。

張萬林拿出一個小布包交給蔣明禮,說:“這是太太給你的錢,太太的意思是要三少爺在外麵玩幾天,等老爺的氣消了再回來。”

蔣明禮有錢了,更不打算回家。他說:“我要去南京讀書,不回來了。”

蔣白章不喜歡三兒子,管家張萬林卻很看重三少爺,處處都為三少爺著想。他說:“三少爺要去南京,大少爺也在南京,我把大少爺的地址告訴你,你記一下,如有難處可去找他。”

蔣明禮感激張萬林想得周到,說:“謝謝你,萬林叔。”

第二天天不亮,蔣明禮就起來了,他想起昨晚看到陳誌明家的寒酸樣子,將兩塊銀元偷偷地放在枕頭下。陳誌明提著蔣明禮的皮箱,把好朋友送上客船,說:“明禮,記住,一定要給我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