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洵在她溫潤的話語之中,緩緩側過頭來,正眼看她,當那視線攀上身前女子寧靜知足的臉時,便再也挪不開去。那雙原就幽黑的瞳孔裏濃重的神采熠熠生光,卻是深不見底,暗流洶湧。
“姑娘的師父?”許久,他才輕輕吐出一口氣,緩緩地問道。
“哈哈。”煙絡恨不能咬了自己的舌頭,她幹嘛要說這一番話來搬石頭砸自己的腳?“煙絡的師父不過一介鄉野鈴醫,隻是向來喜歡想得很多而已,而且總怕教出來的徒弟學壞,幹出些辱沒良知的事,所以管教甚嚴。”她笑著打哈哈。
蘇洵也並不戳穿她,任她自說自唱,眉宇之間透著難得的柔和,喃喃道:“後先不與時花競,自吐霜中一段香……”
煙絡忽然於夜靜之中聽見他幽幽的聲音,看著他數日來略有倦意的清朗麵容,胸中不由地生出越來越濃烈的憐惜。他啊,恐怕也是和師父一樣懷著那樣傲霜的本色,自尊地開出自己的顏色吧。
“天人菊”,那是ju花之中最尊貴的名字。那樣高貴的花兒卻是開在無人島上烈烈海風中很少人能看見、欣賞的ju花。
師父隱於山穀自是“天人菊”,而在汙濁滔滔的朝廷之上,苦求“自吐霜中一段香”的蘇洵卻是於重彩掩飾之下,褪去一身鉛華才能看清的清淨之花。
五日後禦史府吟風院
煙絡煩惱地翻弄著自己的衣服,雖然她一路北上沒帶多少銀兩,可是采買的衣服未免也太、太單調了吧!她一手叉腰,一手支頤,幽怨地想,雖然師父說醫士懸葫濟世,應當一襲白衣以表心誌,可是天天這樣也太累了吧。她也是如花的女人呐,她也想有一大衣櫃的漂亮衣服,也想揮金如土、隨心所欲,可是,此時窩在禦史府裏又不好意思開這個口對著蘇洵要錢,又不能出去擺攤招攬生意,她都快無聊地長黴啦!
唉。她仰天長歎,難道除了日日請脈,她就沒有別的消遣了嗎?
驀地想起,那個叫如意的小俾昨日的建議,當時那個水靈靈的小丫頭歪著頭笑,“小姐可以琴棋書畫女紅任選一樣嘛。”她突然覺得太陽穴一陣暴跳,天哪,她看起來像是那樣賢良淑德的女人嗎?先說琴,不知道小學二年級時候花了半個暑假拖拖遝遝學得電子琴算不算數?棋,她都認不全象棋的棋子,更加看不懂圍棋的擺法,她本來就是不太願意動腦子的女人,這些東西對她來說實在是太太勉強了!書,她是學了幾年的書法沒錯,可是一會練柳體,一會臨顏體,幾年下來,她現在寫的是什麼體,她自己都不願意去費腦子想了。畫,老實說,她大學時不知好歹地選修了寫意的潑墨山水,臨到頭卻是求學長描的一副拿去應付得考試。女紅,饒了她吧,她怎麼可能會那麼複雜又費神的東東!不過,不知道十字繡算不算?
唉。她依然長歎,無聊地看時光流逝。
門突然“咯吱”一聲被人推開,進來的是一個二八年華的小姑娘,水靈靈的模樣,杏眼靈動,結著樂遊髻,穿著一身幹淨整潔的淺藍色衣裳,胖乎乎的小手上拖著一盅看來應該是湯水的東西,她一見了煙絡便吃吃地笑了開懷,“小姐又在無聊了?”
煙絡見她一臉幸災樂禍的樣子,啐道:“死丫頭,沒大沒小。”
小姑娘依舊笑吟吟地上前道:“小姐跟如意說不用如此多禮的。”
煙絡笑出聲來,“又有何事?”
如意微微抬手,小嘴撅起,“大人的參湯,府裏沒人敢去送,隻有勞煩小姐了。”
煙絡佯裝正色道:“怎麼又是我?”
如意一臉無辜,“大人連日忙著巡按的事情,進食和休息都很少。這會兒不該又是正忙著的時候?除了小姐,誰敢在這個時候去打擾大人?”
煙絡幹笑,若不是她五天前於夜闌人靜之時大鬧清歡樓而出人意料地沒有被蘇洵拾掇,又怎麼會這麼快出名?以至於府中眾人都不敢招惹他的時候,就都來找她去當替死鬼。如意說得好,大人既然第一次不曾計較,那就意味著至少可以一而再、再而三了。煙絡無奈地接了過來,哀歎道:“拿來。我認了。”
如意偷偷地笑,“小姐何必這樣說?大人也是很好的人。”
“很好的人?”煙絡挑眉看她,“那麼——你自己去送好了。”
“啊!?不!不!”如意像被燙到一般跳了起來。
煙絡好笑地看著她大驚失色的臉,“剛才誰說大人很好啊?”
如意嚅囁道:“大人隻是公事公辦,私事也公辦而已。”
“所以說是個不僅苛刻手下同時也苛刻自己的人。”煙絡說得頭一頓一頓的。
如意睜大一雙明亮的眼睛,奇道:“大人從未苛刻過我們。大人是很好的人,所以大家也都願意為他拚命。好多年以前,陳伯,就是府裏一個叫陳鑒的家丁為了保護大人被刺客打死了,大人知道他老家還有妻兒,就吩咐帳房每月往他老家送五十兩銀子去。八年前,陳伯的兒子要上京趕考還是大人付的盤纏呢!後來,他也真有出息,據說考中了當年的殿元,皇上很賞識他的文才,封他做了官,現在已經是京兆尹了。”如意一口氣未喘地說了下來,神采飛揚。
煙絡倒不是很吃驚,那樣的蘇洵做出怎樣的事情來似乎都不會叫人意外。她溫和地笑,“然後呢?”
如意笑得好不得意,俯下身來,對著仍舊平靜的她說道:“就是現在的京兆尹陳澍陳大人呢!原來陳大人的名字叫做陳殊,可是陳大人的娘親說,若不是我們家大人十年來如一日的費心,早就沒了她母子二人。為了教陳大人牢記我家大人的恩情,硬生生給陳大人改了名字。”
“因為大人名字裏有水,所以換做了‘澍’?”煙絡了然。
“小姐真聰明。”如意一張尤有稚氣的小臉樂嗬嗬的。“還有啊,”如意放低了聲量貼近她耳邊,“大人每年都拿出府裏的銀子賑災,每年兩次巡按平複了不少冤曲,可是……”
煙絡正認真地在聽,忽見話語中斷,不解地看著一臉憂愁的小丫頭,笑問:“怎麼不說了?”
如意嘟了嘟嘴,未經修飾的眉毛擰做一團,小小聲委屈地嘟囔著:“他們都說大人因此得罪了好多大人。可是,不管別人怎麼說,大人從來就是那個樣子,那個……”
見她皺起小臉費神地尋找合適的詞彙,煙絡好心地開了口,“是不是對自己的事漠不關心的樣子?”
“對!”如意雙眸晶亮,像是為找到了知音而興奮起來,“小姐很會說話呢!”
煙絡淺淺笑了開去,一貫清爽的眉眼裏居然有了一絲倦意。她不是不明白那個男子,也因此更加難以壓抑胸中莫名的煩躁,她緩緩站起,捧過白瓷的參盅,低低柔柔地說道:“我送湯去了。”然後,飄然離去。
如意還傻傻地立在原地,不明白一向懶散如此的小姐怎會突然性急起來?
清歡樓。
煙絡穩穩地端著參盅,若有所思地看著匾額上的“清歡”二字,叩響了門扉,柔聲道:“大人,煙絡又來打擾了。”然後,她相當自覺地不待裏麵的人回應,就自己推門入室。晌午明媚的陽光刹那之間溢滿一地。
蘇洵仍舊維持不動地端坐在如山推積的公文之前,一襲寶藍色暗紋起伏的長衫服帖地穿在他勻稱結實的身體之上。
煙絡調整笑容,放重了腳步,緩緩上前,“大人,參湯。”
蘇洵一動不動,專注於身前密密麻麻的小楷寫成的公文。
煙絡好脾氣地斂手而立。良久,卻見眼下的男子以手掩口悶悶地咳了幾聲之後,仍舊不以為意地凝神批閱低眉思量。她幽幽地嗬出一口氣,重重地踩了幾步行至他身前,提高了嗓門,道:“大人!”
蘇洵像是被突然驚醒一般,側頭看她,問道:“何事?”
煙絡含笑靜靜地看他,他那張清俊的臉上倒是還有幾分血色,不過連日來的操勞已經在他深邃的雙眸下洇開了淡淡的黑影。她笑問:“大人還在忙?這參湯是穆總管特地吩咐膳房為大人準備的,大人可願意先歇一小會?”
意料中地,蘇洵淡淡擺手,連話都懶得講,複又埋首公文之中。
煙絡自知拗不過他,自己拉過一張椅子,坐到他身旁,也不急著回去。
他卻依舊全神貫注地審視著各地上呈的巡按事宜,斟字琢句一一批示,時不時佇筆沉思。
煙絡安靜地凝視他一張全然忘我的臉,微微地笑。她一直以為專注於自己所長的男子有著致命的吸引力,所以現在的蘇洵是她認為最值得一觀的時候吧。
時間如細細的溪流無聲地流逝。
煙絡深深地看著這個清清冷冷的男子,心裏平靜無波,可以一直這樣溫暖平和地看下去也不是一件壞事吧?
那個她早已習慣他常常自動退出服務區的男子像是終於發覺氣氛不對,側頭看她時,仍舊擺出一張鎮定自若、漠然疏離的臉,冷幽幽地問道:“還有何事?”
“沒有,”她笑得像貓,微微聳肩,道,“等著收罐子回去。”說罷,衝手邊的參盅一努嘴。
蘇洵看她一眼,沉默片刻,拿過那個白瓷參盅,掀開蓋子,仰頭一飲而盡,然後放下,看定她,道:“可以了?”
煙絡笑得有幾分貓膩,微微頷首,道:“與顧大人今日午時之約,大人沒有忘記吧?”
蘇洵一雙深邃幽黑的瞳孔迎上她得意的笑臉,淡淡道:“此時?”
“嗯哼。”她得意地點頭,眼睛眯得像貓。
蘇洵麵無表情地放下公文,緩緩站起,“施姑娘也要前往?”
煙絡歪著頭笑,“沒人請我啊。”
然後她的笑眼裏,那個寶藍色的清湛身影在前邊走了出去,帶過一股微甜的淡雅香氣。她含笑跟了上去,一直別有深意地笑啊笑。
次日禦史府
暮色將至,斜風細雨。
迷蒙的煙雨將青色的街衢洗得一塵不染,泛著淺淺的青光。兩旁聳立的槐樹也愈發翠綠欲滴。雨水的味道和著青石與綠樹的清香溢滿了煙雨淒迷的天地之間。
煙絡穿著一身白衣,懷抱著烏木藥箱,在紅漆朱扉烏頭門的禦史府前快要站成一尊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