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急!?廢話!要不然,她冒雨站到這裏難道是為了感受熏風微雨的浪漫啊!?她焦躁地望著門前筆直的街衢的盡頭,一麵怨毒地想,要不是昨天那個該死的顧方之拉蘇洵出去一趟,蘑菇到半夜才回來,那個原就有點咳嗽的呆子怎麼會在夜裏發起高燒來?她又怎麼會這麼命苦地在淒風冷雨中望穿秋水,由一朵多刺的玫瑰望成一尊無棱的化石,隻為了等他平平安安地從禦史台回來?

唉。她好像最近變得愛歎氣了。隻能怪她愛上的是那樣叫人放心不下的男子啊。否則,一向灑脫如她,怎麼會天天雞婆地跟他後麵絮絮叨叨:天涼加衣啊,熱了不要捂著了,要好好吃飯,早點睡覺,生了病不要到處亂跑,即使身不由己非奔波不可,也要早點回來啊,等等等等……

她愛他?施煙絡心頭一亮,下意識地揪住胸前的衣裳。她剛剛念了什麼?她愛他?她什麼時候開始的啊,她自己怎麼都不知道?她側頭沉思,柳眉糾結,這樣強烈的堅持,除了愛,還會是為了什麼?她自嘲地笑了,饒是她自詡一世聰明,怎會如此駑鈍?

原來她是喜歡上了這個人呀。是喜歡,所以才會有這樣強烈的擔心,正是因此,那時也才會生出那樣濃烈的不忍。然而究竟有沒有到認真愛上的地步呢?她一時想不明白,依舊非常忠心地守在門口。

終於不負她站成望夫石般的苦心,遠處淒迷的煙雨中,現出小小的紅色影子,依稀傳來馬蹄鐵叩擊青石路麵的清脆聲響,該是他的馬車回來了吧?她踮起腳尖,一跳再一跳,想要看得清楚一些。

偌大的馬車裏非常寬敞,已經入春,卻還擱著兩個精致的暖爐。

蘇洵一襲紫衣盤膝而坐,時不時低聲咳嗽,唇色淡白,雙頰卻有微微的紅。

同樣盤坐於他身側的是兩名緋衣著身的官員,禦史中丞易芾以及寇幀。兩人皆是一臉憂色地看著一路壓抑著不住低咳的蘇洵,不敢作聲。

馬車漸漸行至禦史府前,冷風吹起車簾,一襲白衣的女子佇立於朱紅的門前,分外醒目。

易芾奇道:“蘇大人有客到嗎?門前好像有一名女子。”

蘇洵聞言,推開身側的暖爐,迎著冷風挪到窗前,一臉極其嚴肅的神情緊緊盯著不遠處的白色身影。

那女子一跳一跳地在幹什麼?易芾於蘇洵身後看見那個奇怪的女子。

蘇洵禁不起窗前的冷風,一陣壓抑不住地劇咳。

易芾上前看著他,也不知如何才好,隻有替他放下簾子,說道:“大人此時若不便見客,下官打發她先行離去。”

卻見一向不喜於人接近的蘇洵一手拉住他,隨即又放開,一麵咳,一麵斷斷續續地說道:“不,咳咳,不用……”

易芾和寇幀二人交換一下眼神,卻都不解向來冷冰冰的蘇洵為何突然反常至此。

馬車終於停靠在門前。

易芾和寇幀二人等在蘇洵身後,不敢上前扶他,亦沒有膽子先行下去,隻好很有耐心地等他吃力地慢慢起身。

此時,簾子卻突然被一雙白淨的小手掀開,那隻手上還帶著細細的水珠,然後一張微笑著的女子的臉探了進來,她的聲音相當清脆,始終透著難以掩飾的愉悅,“大人回來了?”

易芾、寇幀二人耷拉著下巴,看那個笑意融融的女子牽起蘇洵的手,然後,探頭衝已然呆掉的他二人嫣然一笑,道:“兩位大人是?”

他二人雖不知這年輕女子的身份,卻親眼見了說出去誰都不會相信的蘇洵剛才那種不加抗拒的反應,勉強笑著應道:“在下禦史中丞——”

“易芾。”

“寇幀。”

那女子衝他二人笑得愉悅,“兩位大人可是有事需入府相商?”不待他二人回答,那一身暖意的女子已經專注於剛剛下得車去的蘇洵,完全不再理會他二人了。

易芾和寇幀口角微動,麵麵相覷。

煙絡也不是很敢當著他手下的麵去扶他,隻是略微落後地走在他身側,支起雨傘。

蘇洵一麵走,一麵平視前方,狀似無意地問道:“在門前做什麼?”

做什麼?她好笑地想,你會不知道?嘴上卻是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大人,煙絡在門前一麵賞雨,一麵等阿福回來。阿福今日午時吃壞了肚子,又不聽話地跑了出去,煙絡等它回來一定要好好拾掇它!”她說到最後,擺出一幅咬牙切齒、磨刀霍霍的模樣——阿福是院子裏的一條看門狗。

蘇洵顯然知道她含沙射影地在罵誰,卻是很有修養地沒有發火,問道:“明明帶了傘,為何不用?”

“你真的不知道?”煙絡故意瞪大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看他,“大人的屋簷蓋那麼大總要有些用處的。”

蘇洵淡淡看她一眼,轉過頭去,忍不住悶悶地咳了數聲。

煙絡不做聲,把傘悄悄往他那邊靠了靠。然後兩人繼續沿著比較節省路程的小徑往清歡樓走去。

蘇洵還是時不時悶悶地咳著,一直很費力地勉強壓抑著。

煙絡終於火大地開了口,“大人可不可以咳嗽得像個樣子?”

他側頭看她,竟然有遊絲般的狼狽,仍舊清清冷冷地答道:“此話何解?”

煙絡啞然,“你……”。

算了。

她別過頭去,懶得跟他計較。

蘇洵靜靜地看著她一頭烏黑的柔發,神色是從未有過的柔和和溫暖,他輕輕一點傘柄,遮住她露在細雨中的大半個身子,然後換回一臉漠然,繼續沉默。

易芾和寇幀癡癡地跟在兩人身後繞來繞去,被眼前的景象嚇到,那個神情寵溺的蘇洵真的是剛才禦史台裏的蘇大人嗎?他二人畢竟久經世事,隨即相對釋然一笑。

回到清歡樓之後,煙絡突然發現應該是幹幹爽爽的蘇洵怎麼衣服濕了一半?她直覺地在屋子裏撐開自己的雨傘,細細打量,這傘沒有洞啊?

蘇洵淡淡看她一眼,猶自入室換了一件幹爽的月白色單衣。

在他換衣服的間隙裏,易芾饒有興趣地湊到翻來覆去檢查雨傘的煙絡身邊,佯裝正經地問道:“姑娘,此傘可有不妥?”

煙絡瞥他一眼,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是蘇洵手下的禦史中丞之一易芾吧,她微微一笑,答道:“易大人,這傘遮不住雨,是小了嗎?”

“怎會?傘不是好好的麼?”他跟著一起攪和。

一旁的寇幀笑著微微搖頭。

煙絡還沒發現異樣,繼續蹙起柳眉,嘀咕著:“我明明遮好了的呀。”

易芾還要添亂,寇幀忍不住打斷他,說道:“是大人自己掉轉了方向。”

“嘎?”煙絡不解地看著寇幀一張嚴肅的臉,滿臉迷糊。

易芾笑道:“姑娘不知道是大人自己把了傘,替姑娘遮了雨嗎?”

煙絡一時沒有接受這個看來很詭異的事實,他們是說,蘇洵在對她好嗎?怎麼可能?不會是在玩兒她吧?

正在這時,卻見眾人口中的大人已經換好衣服,緩緩行來。

煙絡怔怔地望著他,一時之間,開不了口。

蘇洵察覺她的異樣,側頭看了看一臉曖mei笑意的易芾、寇幀二人,很快就明白了目前的狀況。他神情柔和地看著還在發呆的女子,換了一臉森然對著易寇二人,語氣仍是一貫的幽冷,“明日早朝須呈上此次巡按的奏折。”

易芾,寇幀二人頷首,他們本來就是為商榷具體的彈劾事宜而來,此事事關重大,必須謹慎進退,否則不僅行事未果,更有甚者,惹禍上身,賠了烏紗帽是小,累及全家性命是大。

煙絡突然驚醒過來,記起自己的職責,急道:“大人先服了藥再忙也不遲。”這種時候的蘇洵恐怕是誰也不會理睬的吧?她慌慌張張地說完,才後悔地想,對於前幾日他的臭脾氣她還記憶深刻。

“好。”

突然聽見他熟悉的聲音,她竟然沒有立馬反應過來,一臉錯愕地看著他,一麵腦子裏轟隆隆地在響,她不是在幻聽吧?

等到她終於定睛看清楚他的時候,他也似笑非笑地瞧著她,那清清冷冷的眼神裏分明寫著:“施姑娘,蘇某很忙。”

她立即折身奔出屋去,隱約聽見身後易芾的聲音在叫,“姑娘,傘!”

看著她飛奔而去的身影和蘇洵一臉深沉的表情,易芾、寇幀二人雖覺得有趣,也不敢笑出聲來,甚至不敢有太過愉悅的神情,他們的蘇大人以前是什麼脾氣,那小小女子也許不十分清楚,他二人卻明白得很。

然後,蘇洵淡淡地看了二人一眼,他倆立馬換做一臉深沉,謹慎應對。

奇怪的是,以往這種時候,蘇大人一定已經開始逮住空閑分秒必爭地與他二人商榷起來,今天卻神情清冷地望著細雨蒙蒙的窗外,他二人敢拿性命擔保,那個素來波瀾不興的蘇大人此刻看著不停歇的雨已經開始火大了。

哈哈。今生有幸能夠親眼一睹沉穩漠然如蘇大人,也不免將喜怒皆形於色的樣子,也算是沒有白活了!

不過,那女子的速度還真的是夠快,不一會工夫,就見她已經捧著藥盅,衝進屋裏。

她於雨中一陣急奔,刹住腳,喘了兩口氣,便將藥盅遞至看似平穩如初的蘇洵麵前,揚起一臉溫暖知足的招牌笑容,愉快地說道:“拿,呼,來了。”

蘇洵伸手接過,一語未發,卻是深深地看著她被雨潤濕的黑發、額頭以及那雙明亮清澈的眼睛,緩緩抬手,一飲而盡。

易芾、寇幀二人樂不可支,禦史台的蘇大人何時這樣聽話過?

“煙絡告辭。”那個白衣女子笑眼如絲,她當然也知道她的老大以前是什麼脾氣。

哈哈。

她愉快地跳過門檻。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小女子情態卻教身後的男子又是一陣更長的沉默。

易芾、寇幀相對而笑,這奏折是不是打算不呈了?

煙絡於門前回首,微笑著看柱子上一副聯子,她認得那是那是蘇洵的字跡,仿若行雲流水般地寫道:

孤負尋常山簡醉,獨自,故應知子草玄忙。

湖海早知身汗漫,誰伴?隻甘鬆竹共淒涼。

她笑得有幾分遲疑,她知道自己喜歡了他。那他呢?他這樣原本打定主意“湖海早知身汗漫,誰伴?隻甘鬆竹共淒涼”的孤傲男子也會好好地去愛一個人嗎?”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有著與他身上微甜的淡雅香氣同出一源的花香,像是她還在他身邊。

日子如流水一般自指縫之間緩緩逝去,隻留下一手叫人貪念的清涼觸感。

他和她看似一如既往地平靜相處,卻於浮動的空氣之中,分明地聽見花開的聲音繽紛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