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禦史府清歡樓

煙絡一身淺綠的襦裙,肩上套著雪白的半臂,雙手摟在懷裏的是一個黑色的小小烏木木箱,箱子的頂蓋上刻著幾行篆體的小字,字跡已然有些模糊,看來是有些年代的東西了。她一臉猶豫站在高聳的清歡樓前,秀氣的柳眉糾結在一起。

清歡?煙絡撇著嘴,瞪著蒙淡的暮色裏匾額上依舊醒目的兩個大字。她怎麼才注意到,這個大權在握、恣意生殺的男子竟然想要的是清歡?這樣的清歡幾乎很難以言語形容透徹。直譯過來就是清淡的歡愉。如此清淡的歡愉來自對平靜的疏淡的簡樸的生活的一種熱愛,講究的是心靈的品味。第一流人物是什麼人物?第一流人物是能在清歡裏也能體會人間有味的人物!第一流人物是在汙濁滔滔的人間,也能找到清歡的滋味的人物!

“清歡”的境界是很高的嗬。

煙絡眯著亮晶晶的雙眸,止不住地嗤嗤笑了起來,這個蘇洵,他在汙濁滔滔的廟堂之上居然想要的是清歡?她含笑舉步,揣著烏木的小箱子,輕輕叩了叩門扉,嗓音清脆,道:“蘇大人,煙絡來打攪啦。”

屋內半晌沒有動靜。

煙絡迷惑地看著一室透出的暖黃的燭光,窗子上映著男子棱角分明好看的側影,一動也不動。人不是在嗎?為何不理睬她?“大人,煙絡來給您請安啦。”她眨著眼睛,甜著嗓子,繼續裝可愛。

屋內還是沒有半點動靜。

煙絡豎著耳朵,好脾氣地聽自己甜甜的嗓音漸漸消散在暮色裏,又靜靜地聽一院子細微的風聲以及燭火燃燒時柔和的劈啪聲。一小會兒,再一小會兒,終於忍不住“哐當”一聲踹開大門,怒氣衝衝地站到一身月白色單衣的蘇洵麵前,惡狠狠地瞪著他波瀾不驚的俊臉。

蘇洵精致結實的身子攏在暖黃閃爍的燭火之中,泛著微微的暖意,淡去了不少清冷,一張臉卻是帶著一貫的漠然疏離,淡淡地看著破門而入的女子。

煙絡見他不語,氣鼓鼓地將很是結實的烏木藥箱狠狠砸在他身前的書桌上,一聲“砰咚”的巨響剛落,就聽見她拔高了八度的聲音穿透靜謐的夜空,“你、當、我、很、閑、嗎!?”

一陣尖叫過後,連院子裏的蟲鳴似乎都被震懾了下去。

一片夜涼如水。

蘇洵靜靜地看著她一臉怒不可遏的誇張表情,良久,終於淡淡道:“施姑娘,你砸壞了蘇某的公文。”

“嘎?”煙絡突然一軟,這個男人除了公事,對自己對周圍的人都是完全絕緣的嗎?還是她剛才的表現力不夠強烈,以至於他沒有真正體會到她的憤怒?“大人要再來一次?”她杏眼一瞪,複又舉起那個結實到無敵的烏木箱子。

蘇洵淡淡看她一眼,麵無表情地答道:“不必。”

煙絡從鼻子裏冷冷“哼”了一聲,揣起上路前師父親手交給她的寶貝箱子,恨恨地問道:“大人沒有聽見煙絡在門前等著回話?”

“嗯。”蘇洵複又埋首於小山包一般的公文堆裏。

很好,又自動屏蔽信號了?煙絡暗暗咬緊牙關,冷冷地想。“大人!”她素手一伸,按在他正在閱讀的公文上。

蘇洵緩緩抬頭,終於麵色冷峻,冰冷的聲音裏透著竭力的隱忍,“施姑娘很忙,蘇某並非閑人。”

“你、你,”煙絡記不得已經是第幾次被他拒絕了,此時愈發氣得不輕,“你也知道本姑娘很忙!?”若不是為他,她早已經不知在哪裏逍遙了。所謂惱羞成怒,就是這樣被他惹來的。

“若姑娘無事,請回吧。吟風院很大,姑娘大可自己尋消遣。”蘇洵冰涼的眼神投向門外,趕人的意味已經相當明顯。

煙絡深深深深地換了一口氣,又緩緩緩緩地吐了出來,平複著自己快要不受控製的暴烈情緒。當日,她既是自己要求多留幾日,如今便不能抱怨什麼。她看著他,沉聲問道:“大人刀傷未愈,昨日又染了風寒,眼下正是十道以時巡按的當頭,大人公事繁雜,怎能不保重身子?就算大人對自己滿不在乎,可是我、在、乎、好不好?”

“我在乎”那三個字被她以拔高八度的嗓子驀地叫出,蘇洵竟然微微一怔。

煙絡尚在氣頭上,不曾在意他的反應。

據她所知,禦史台作為監督百官職事的機構其職權在此時已達到了頂峰。正因為如此,禦史大夫雖然隻是從三品的官階,卻成為了一個大權在握的實職。禦史台設禦史大夫一人為首、禦史中丞二員為副,下轄台、殿、察三院,“掌舉百僚,推鞫獄訟”,主監督中央及地方官吏和彈劾百官犯罪,審理刑事案件。禦史台以“六條問事”,以時巡按,即依時間規定巡察地方州縣政刑,以及分道巡按,就是按監察區劃分片負責進行巡按,此時禦史巡按分春、秋兩季出巡,而整個版圖劃為關內、河南、河東、河北、山南、隴右、淮南、江南、劍南、嶺南十道。眼下正是春季十道以時巡按的日子,蘇洵確實很忙,也所以,向來自在散漫如她施煙絡才會這樣看一個男人的臉色,賴皮著要完成顧方之交代的照顧堂堂太尉大人周全的任務。她招誰惹誰了,為什麼遇見這樣一個在她的年代早已作古了一千多年的愚忠的男人?

正當她止不住怨尤的當頭,蘇洵居然一直靜靜地看著她,眼神寧靜。

煙絡順手合上他手裏的公文,凶巴巴地叉起腰,咬牙切齒地擠出一句話來,“蘇大人,你可不可以給小女子一點點時間,”她伸出兩個指頭,比出一小段距離,繼續說道,“讓小女子請完脈,然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蘇洵淡然地看著透過那兩個雪白的指頭現出的她炯炯有神的黑眸,沉默了一會,終於無聲地放開一直持著公文的雙手。

嘿嘿。煙絡幹笑兩聲,執起他略微細瘦的手腕,下指之處,脈來沉穩有力,傳來男子溫熱的體溫。

隻餘一室靜謐。

溫暖昏黃的燭火輕柔地搖曳著,夜涼如水,卻有滿屋淡淡的暖意。鴛鴦香爐裏的白檀香緩緩燃放著淡雅的香氣,煙霧嫋嫋,繞粱不去。窗外傳來蟲子愉悅的鳴叫。

煙絡緩緩放下他的手,呼出一口氣,道:“還好大人平日身體不錯。”說罷,她轉身收起白白抱來一趟的木箱子,微笑著說道:“大人記得多喝水,盡量多歇息便可。”

昏黃的燭光不知人事地輕輕跳躍,晃動著一室飄忽不定的迷離光華。

煙絡眉心微蹙,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攏住被風吹動的火苗,心裏暗道,這樣的光線他怎麼能夠堅持看那密密麻麻的小楷一整晚?所以嘛,五年前,當她終於接受自己不是做夢,而是真真正正地落到這個詭異的時空之後,她就一直很懊惱。天知道,當她翻開自己領到工資才買到的夢寐以求的翻蓋彩屏和弦手機,直直地看見偌大的待機屏幕上顯示“限製服務”四個大字時,她是怎樣地絕望到想拿頭撞牆。後來才知道,麻煩的事情一堆接一堆。最要命的就是,枉自她是有名的貓頭鷹一族,流落至此,卻從來沒有絲毫夜生活可言,就連晚上想要挑燈夜戰溫習醫書,以討那個嚴肅的師父歡喜都不行,因為那種燭燈跟潔白的節能電燈比起來怎麼能算是在發光啦!?

煙絡一麵感傷身世,一麵不自覺地起身掩上窗戶。風吹成那樣,不僅光線不好,而且她的老大不正在感冒嗎?“大人請繼續,”她笑得膩人,渾然未覺蘇洵的動靜,抬手指了指桌上堆疊一重又一重的公文,“大人很忙,煙絡慚愧,雖閑著卻也幫不上什麼忙,先行告辭了。”話音一落,她便揣起烏木箱子,拔腳開溜。

後知後覺地才感覺身後灼熱的視線,盯得她渾身不自在。她不無幽怨地想,那個男人腦子秀逗了?為何突然用那樣怪異的眼神看她?她一腳剛剛抬起準備閃人,在聽見幽冷的一管男音時,卻僵在半空。

蘇洵在後麵冷冷清清地開了口,“施姑娘。”

“嘎?”她僵硬地轉過身去,這男人為何總喜歡在這種時候叫住她?她訕笑著問道,“大人有事吩咐?”

蘇洵的臉隱在閃爍的燭光之後,看不太真切,但是整個人端坐在那裏的姿勢,怎麼看,怎麼叫人覺得舒服,那裏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仿佛與生俱來的優雅貴氣的矜持以及清冷疏離的氣息。

唉。煙絡在心裏長歎,為何她對這樣的男人天生沒有抵抗力?腳下情不自禁地乖乖挪了回去。

蘇洵神色平靜,眉宇間有終於不加掩飾的淡淡疲憊,他一手揉著額角,一手仍然置於公文之上,話音低柔,“施姑娘對於將來有何打算?”說罷,他微微仰頭,一雙清冷的眸子迎上她錯愕的臉。

煙絡頭皮發麻,這男人該不會要趕她吧?入夜了耶,他的心是石頭雕出來的嗎?嘴裏卻從容地回道:“煙絡聽憑大人吩咐。”

蘇洵看她的眼神愈發凝重,良久,才近乎幽幽地呼出一口氣,柔聲道:“蘇某並無遣姑娘離府之意。施姑娘自己如何打算?”

煙絡帶著一臉難以置信的神情,呆呆地看著他有那麼一點點一點點柔和的臉,緩緩道:“我不知道。”

蘇洵牽動嘴角微微上揚,眉梢之上破天荒地有了遊絲般的笑意,他的聲音柔和得令人沉醉,“姑娘還真是隨遇而安。”

“嘎?”煙絡怔怔地盯著他此時好看之極的樣子,這個男人是第一次用這樣的語氣在跟她說話咧!

“施姑娘。”蘇洵察覺她的異樣,好整以暇地抱臂看著她。

煙絡驀地回過神來,竟然有些意外的臉頰發燙,喃喃道:“大人在笑我?”

蘇洵極其輕微地低眉歎息,“禦史府是否有幸為姑娘常住之地?”

雖然覺得他問話的方式怪怪的,煙絡還是老實地回答:“大人與我有如雲泥之差,煙絡怎會不知?禦史府自然不會是我久住之處。大人請放心,”她笑眼如絲,“我不是很纏人的。”

蘇洵堅毅的雙唇微微動了動,沒有做聲。

“大人若沒有事的話,煙絡可以先行退下了?”她含笑問道。

蘇洵像是完全沒有聽她說話,鎖眉沉思,許久才側頭淡淡地看定她,“施姑娘可是因方之堅持,才勉強屈尊於蔽府?”

煙絡詫異於他對她剛才的問話充耳不聞,麵有疑色地盯著他,答道:“大人這樣以為?”

蘇洵麵向窗外,神色飄忽,右手的食指輕輕地反複叩著桌麵,嗓音低柔,“蘇某不會強人所難,姑娘大可隨性來去。”他略做停頓,“蘇某此言既出,自會擔保姑娘不會受人所製。”

煙絡帶著一臉探究的表情,偷偷看他,這個男人今天古怪得緊,他在想什麼?

蘇洵轉過頭來,神情意外地柔和,“姑娘也非等閑之輩,豈會甘願在禦史府中蹉跎韶華?若無事,先歇息罷。”

看著他複又一臉凝重地埋首書簡之中,她就知道他又恢複往常的樣子,卻是怎麼也想不明白他的意思,呆立片刻覺得很是不妥,遲疑著意欲掩門而去,終於在門口停住,淺淺地笑著回答,“煙絡不太明白大人的意思。可是,我並不以為在禦史府裏的時日如大人所言那般是在蹉跎年華。師父曾經教過煙絡一首禪詩:籬菊數莖隨上下,無心整理任他黃;後先不與時花競,自吐霜中一段香。師父說,做人應當自由謙下,不管世人如何,隻要吐出自己胸中的香氣,也就夠了。”她於溫暖的燭光下澹然佇立,水眸清澈無比,“煙絡得以與大人相處至今,不僅僅有顧大人的堅持,也因大人的清歡和煙絡對此的認可,我以為在大人身邊一樣也能‘自吐霜中一段香’,否則,大不了以死相抵,顧大人他又如何能夠勉強了我?大人多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