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申時禦史府吟風院
眼下正是桃花燦爛的季節。錯落的枝條上還未發出一兩片葉子,倒是深淺不一的桃花掛了一樹又一樹。桃樹之下,寒涼的溪水潺潺流過。
煙絡蹲在溪邊,一手伸進涼幽幽的溪水裏撥弄著飄浮的花瓣,一麵出神地想著。
“小姐!”如意在後麵驚得叫了起來,“當心著了涼!”她怎麼也弄不明白,斯斯文文的小姐怎麼那麼喜歡在大冷的天氣裏玩水?
煙絡見了她大驚小怪的樣子,笑了起來,說道:“不妨事。就算著了涼,這點小毛病,也還不至於難倒我。”盡管嘴上這樣說著,她還是緩緩站了起來,拭淨了雙手。
頭頂上,煦暖的陽光一絲一絲垂下。
如意打了水,擦拭樹下的石桌,一麵問道:“小姐喜歡桃花麼?”
煙絡想也不想地答道:“不喜歡。”
如意愣了愣,停下手中的帕子,奇道:“小姐昨日回來後,不是看了一整日,夜深了,都還膩在院子裏?”
煙絡笑答:“看在眼裏就是喜歡嗎?我隻是無聊。”
如意雖覺得不是這麼一回事,卻還是弄不明白,回道:“昨日小姐若不是貪著看這些花兒,會誤了請脈,惹大人生氣?”
煙絡看了如意一眼,坐到桌前,淡淡地說:“不過是托詞而已。大人那裏恐怕不需要我再去請脈了。”
“怎麼會?”如意鼓圓了一雙亮晶晶的眼睛,道,“小姐是個好大夫。”
煙絡笑了笑,“醫不了病的大夫還會有人請嗎?”
如意認真想了想,答道:“可是,人不是都會死麼?”
煙絡笑彎了眼睛,愉快地說道:“我也奇怪呐,你說這麼簡單的道理,怎麼就是有人不明白呢?”
如意不太懂她的意思,遲疑著點了點頭。
煙絡笑道:“點個什麼勁兒?知道我說的是誰嗎?”
如意不好意思地笑笑,乖乖地搖了搖頭。
煙絡忍俊不禁地看著她,想著那個人還是在心裏歎了口氣。
院子門口突然出現一道藍色的身影。煙絡定睛看了看,認出是蘇府總管穆青。她笑著看他手裏捧著一隻檀木盒子,漸漸走近。穆青道:“大人吩咐穆某將此物轉交於姑娘。”他頓了頓,正色道,“請姑娘收下。”
煙絡笑著回道:“煙絡恐怕受不起。”
穆青看了看她,道:“昨日大人公事纏身,未能向姑娘道謝。姑娘之恩,蘇府上下感激不盡。大人命穆某轉告姑娘,姑娘自明日起可自在出入。”
前麵的話不過是敷衍,煙絡卻在聽聞後文時吃了一驚,反問道:“此話當真?”
穆青點點頭,“大人曾說京兆尹府中之事,多謝姑娘傾力相助。”
煙絡想了想,還是不太相信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看穆青如此堅持也就答道:“如此看來,煙絡隻好卻之不恭了。”說罷,她接過箱子,看也沒看,轉身交與如意。
待到穆青離去,如意好奇地湊了過去,圍著香氣淡淡的木箱轉了一圈,兩隻眼睛始終直直地盯著那口鎖得死死的箱子,卻又不敢妄動。
煙絡好笑地看著她一臉掩飾不住的神情,將鑰匙扔給她,道:“打開來看看。”
“嗯。”如意重重地點頭,手腳利落地開了木箱,輕呼了一聲。
煙絡靠了過去。撲鼻而來的是一陣清淡雅致的木香,精致的箱子裏平放著一套女子的白衣。
“真好看!”如意又興奮地吵鬧了起來,笑著拉拉煙絡的手,道,“小姐快來看!大人怎麼知道小姐那件衣裳不能穿了?”
煙絡伸手摸了摸衣衫的質地,隻覺得手下輕柔綿軟,又看了看做工,也甚是不俗。
如意看著她越來越緊鎖的眉頭,犯了糊塗,小姐得了這麼好看的衣裳怎麼還老大不樂意呐?
煙絡想了想,答道:“既然如意喜歡,這衣裳就送你。”說罷,她將衣服塞到如意懷裏,於是在箱底見著了厚厚的一疊銀票。
果不其然。
煙絡嘿嘿笑了兩聲,迅速將銀票收好。
“小姐……”如意在旁邊遲疑地開了口——原來小姐喜歡的是銀子呐!
同日戌時禦史府清歡樓
孤負尋常山簡醉,獨自,故應知子草玄忙。
湖海早知身汗漫,誰伴?隻甘鬆竹共淒涼。
夜色初降,眼前的景致有些許朦朧。煙絡停住腳步,靜靜望著門前運筆流暢而舒展的兩行題字,認真思量片刻,默默笑了起來,然後輕輕叩響了門環。
大門由內緩緩開啟,漸漸顯出一院錯落的樹影花姿。前院的屋簷下是一片淡紫色的小花,花型雖簡單玲瓏,卻有著怡人的淡雅香氣。一叢一叢的花兒,競相綻放,風一起,便被吹得起起伏伏。因了這躍動不止的花香,院子裏的清冷也被抹去不少。前夜見過的那棵高大無比的榕樹也將枝條溫柔地延展開來,攏住了聳立的高樓。
穆青由門內走出,見了煙絡微微一驚,問道:“姑娘可是要見大人?”
煙絡笑著點點頭,道:“有勞穆總管通傳。”
穆青顯得有些猶豫。
煙絡見了他的神情,笑得愈發燦爛,“煙絡與大人有三日之約,此事總該有個結果吧?”
穆青想了想,側身讓出道來,淡淡說道:“請姑娘斟酌回話。”
“好。”煙絡笑了笑,徑自走了進去。
藍黑色的夜幕裏,樓裏黃色的燭火透窗而來,顯得暖意融融。
煙絡站在廂房門前,看著那一抹皎潔如月的身影,輕輕咳了一聲。蘇洵轉過身來,見了她,素來清冷的臉上居然也有了一絲不同於以往的神情。
煙絡笑著站到他麵前,愉快地說道:“煙絡頭一回收到這麼多銀子。”
話音落去,蘇洵似乎並未料到她執意前來竟是為了說這樣一句話,他靜靜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煙絡看了看他,清澈的眼波裏笑意橫溢,“想來顧大人待煙絡也算不薄。”說罷,她伸手輕輕叩上他的手腕,指下脈來沉穩有力。煙絡側頭笑了笑,“大人恢複得很好。”
蘇洵似乎還是不太習慣她動不動就摸上他的手,表情身形都有些僵硬,低眉淡淡答道:“多謝。”
煙絡不理會他,從腰際掏出一個小巧的純白色瓷瓶,笑得有幾分貓膩,“請大人收下這個。”
蘇洵看著下巴底下的小瓶子,板著一張俊臉,一動不動。
“大人誤會了,這個藥丸是用在別人身上的。”煙絡笑得格外開心,一雙眼睛眯成了兩條細長的弧線,繼續說道,“我師父一時興起做成的這個,唔——”她認真想了想,給這個新藥丸起個啥米氣魄的名號哩?
“施姑娘。”蘇洵見了她一臉怪異的神情,不由出聲喚她。
煙絡笑吟吟地迎上他俊逸的臉頰,得意地說道:“含笑半步顛。危急之時,於上風處捏碎便是。請大人笑納。”
“含笑半步顛?”蘇洵重複著這五個字,眉心微微一蹙。
他不說還好,煙絡見了他一本正經地念這幾個字,忍也忍不住地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
“施姑娘。”蘇洵又板起了臉。
煙絡強自忍住笑意,道:“大人見笑了。”她換了口氣,唇角是消不去的愉快笑意,“至於此藥因何得名,大人試過便知。”
蘇洵看著那個白色的瓶子,半晌未見有絲毫動靜。
煙絡抓起他的大手,硬是將小瓷瓶塞到他手裏,並且緊緊扣住,笑道:“大人知遇之恩,煙絡無以回報。”
蘇洵皺著眉頭收下了它。
“煙絡告辭。”見蘇洵不再拒絕,她開心地施禮離去。
“且慢。”
煙絡一腳已經跨出門去,聽見蘇洵低柔的嗓音又硬生生地收了回來。“大人有何吩咐?”
窗外夜色更濃,屋內燭火愈亮。
涼風輕輕從窗欞裏鑽了進來,晃動一室燭火,那小小的燈花帶著劈劈啪啪的細微聲響,燃燒地愈發歡喜。屋內也因此頓時香氣四溢。對視的兩個人都隻靜靜地瞧著彼此。
蘇洵緩緩走上前來,道:“施姑娘今日再探陳夫人,夫人病況如何?”
原來是要問她這個呀。煙絡笑答:“今日加了大小薊、茜草、棕櫚根皮、側柏葉以及茅根,夫人已經不咯血了。不過,心肺兩虛尚須一些時日加以調養。此外,備好了參附湯的方子。”她沉默片刻,盯著蘇洵的臉,複又問道:“大人不責怪煙絡那日把話說得重了?”
蘇洵岔開話去,繼續問道:“施姑娘近日如何?”
煙絡愣了愣——這冷得像冰疙瘩的男人,怎麼好興致地關心起她來了?想了想,也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夫人之疾並非肺癆,惹不了旁人。”
蘇洵微微一驚,看她良久,神情裏像是終究相信了她的話,輕輕點了點頭。
煙絡笑盈盈地回道:“大人以前常去探望夫人?”
“不常。”蘇洵一手支撐桌麵,淡然地看著前方。
“大人不怕嗎?”
蘇洵淡淡看她一眼,瞳色裏閃過一絲幽暗,話音裏也有些許飄忽,緩緩答道:“家母當年亦有此疾。”
煙絡表情略微有些僵硬,看著他眉間遊絲般的傷痛漸明漸暗,看著他至今尚未完全恢複的淡白臉色,心裏緩緩浮上了一縷一縷奇怪的情愫。煙絡走到他身前,仰起頭來,淺笑著看定他,“大人已盡人事,而天命難違。”
蘇洵恢複了一貫清冷的神情,冷冷地看著她,道:“施姑娘也信天命?”
“信。”煙絡見了他臉上的神情,笑意不減地答道,“這世上,人力所不能及之事太多,煙絡行醫也不過盡人事聽天命而已。”
蘇洵輕輕吐出一口氣,淡淡說道:“施姑娘當日未曾將實情告知夫人,也是源於此麼?”
煙絡淺笑道:“對夫人而言,有希望總是好的。”
“施姑娘卻還是說了無法根除。”
煙絡聽著他刻意強調“無法”二字,笑了笑,答道:“沒辦法,個人習慣如此,說不了太荒唐的話。”
蘇洵瞧著她,一雙瞳彩透明的幽黑眸子深不見底。
“就算是寬慰病患,也得有尺度吧。”煙絡笑盈盈地仰頭看著他好看的眼睛,“時至今日,夫人自己可會相信此疾可以根除?煙絡若僅有一心好意,又怎會任由大人尚未痊愈而連日奔波操勞?”
話音一落,蘇洵輕輕歎了口氣,眼前的這個女子明明溫婉有禮,腦子裏的念頭、行醫的路數卻都奇怪得緊——自她進了府中,三日來,她除了堅持用藥,堅持請脈,確實不曾幹涉過他絲毫。
煙絡側著頭,笑吟吟地看著他,“大人一念堅持,為江山社稷,為黎民百姓。煙絡不過也為自己的一念堅持。”
所以——不要再和她探討即使一千多年之後,尚且爭議未決的倫理學問題,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