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絡一言不發地看著他,臉上笑意不減,卻在心裏蹙起了眉頭——他的臉色很差,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微微抿起,卻也淡得沒有了顏色。以往清冷幽亮的眼睛裏瞳彩黯淡,深邃得仿佛無月的夜色下毫無光華的寒潭,平靜得無波無瀾,卻也不見一絲生氣。眉宇間是雖已竭力掩飾,卻愈加明顯的疲憊不支。煙絡仰頭看他,快抵到他棱角分明的下巴,笑著伸手叩上了他的手腕,佯裝驚奇地問道:“大人病了嗎?”

蘇洵一臉淡然的神情看著她叩在他手腕上的小手,說道:“施姑娘所來之意,恐怕不為道別罷。”

嘿嘿。煙絡笑意不減,道:“天下之事恐怕難以瞞得過大人?”

蘇洵靜靜看她,站立得有些勉強。

煙絡低眉取脈,心裏卻笑著在想,他居然沒有趕她呢!然後,她仰頭,一雙笑意融融的眸子迎上他清冷無華的黑眸,柔聲道:“大人傷處可有處理妥當?”

蘇洵淡淡答道:“已做了包紮。”

煙絡大著膽子,在他的目光下徑自走進屋內,然後笑著轉過身來看著還在門前的他,一麵指了指身前的桌子,一麵說道:“大人請坐。”

蘇洵看著她,緩緩開了口,“施姑娘。”

煙絡猜得到他要說什麼,笑著接了話去,“煙絡無功不受祿。大人那麼多的銀票總不能白給,對吧?”她說這話的時候,努力笑得無害。

蘇洵還想說什麼,雙唇微微動了動,還是在她含笑的注視下,起步緩緩走了過去。他走得很慢,坐下也很慢,待到他坐定之後再抬頭看她時,額角全是細細密密的汗珠。

煙絡見了他越發蒼白的臉色,心裏很不是滋味,手上的動作卻並未因此慢了半分。蘇洵慢慢褪下外衣,微微歇了歇。煙絡靜靜看他,也不插手。待到他再次仰頭看她,她才取了剪刀,笑著說道:“大人,煙絡得罪了。毀了這件衣裳,大人不會扣煙絡的賞銀吧?”

蘇洵直視她始終含笑的臉頰,微微搖了搖頭。

煙絡剪下衣袖,見了包裹傷處的白綾,不由笑道:“請恕煙絡直言,大人的技術還真不是一般的粗糙。”

蘇洵低眉看了看正被她一圈一圈解去的白綾,沉默不語,嚴肅的神情裏居然漸漸有了一絲寧靜。

煙絡一麵輕輕移去業已被血浸透的白綾,盡量不牽扯他的傷處,一麵微笑著說道:“是刀傷吧。有些深。不痛嗎?”

蘇洵靜靜看著她輕巧起伏的手,竟沒有回話。

煙絡偷偷看他一眼,複又專心拆完了白綾。然後,自木箱裏取出兩幅白布分別裹住頭發、掩住口鼻,接著淨了手,以銀針封住穴道,又拿清水洗淨了傷口,去除腐肉,上了一層細細的白色藥粉,最後以羊腸線一層一層地認真縫合。整個過程中,她時不時抬頭看他,清秀的臉上隻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自始至終帶著一絲愉快的笑意。蘇洵往往與她對視片刻便移開目光,而當她埋頭處理傷口時,那道一貫清冷無波的目光卻無聲地緊緊追隨她的身影。

門外,穆青、滄海亙木三人神色緊張地候著,聽聞室內良久未曾有動靜之後,漸漸鬆了口氣。滄海與亙木二人不由相視而笑。

屋簷下,紫色的小花正在綻放,散發著清爽怡人的淡雅甜香。上午的陽光溫暖而不刺眼,斜斜地投了一地。

煙絡縫完最後一針,笑著問桌前神色澹然的男子,“會痛嗎?”

蘇洵看她一眼,道:“不會。”

煙絡見了他的樣子,笑出聲來,“煙絡從不知道自己的醫術原來這樣高明。”說罷,她笑著俯下身去,用幹淨的白綾一圈一圈地包紮好傷處,然後再次淨了手,固定好白綾,接著雙手環胸,帶著笑容和幾分得意瞧著他。

蘇洵低眉看了看傷處,複又仰頭看她,淡淡道:“多謝。”

煙絡笑著不說話,驀地,像是忽然記起了什麼,轉身取過蘇洵的外衣,動作輕盈地替他穿上,才去收拾桌上的殘餘物品。

蘇洵看著她自顧自地忙著,眼神漸漸深邃起來。良久,他終於開口喚她,“施姑娘。”

煙絡忽然聽見他的聲音,側過身來,手裏的動作不曾停歇,嘴裏說道:“大人有何事吩咐?”

蘇洵麵無表情地看著她,淡淡地問道:“施姑娘可是準備今日動身離府?”

煙絡微微一怔,隨即笑答:“大人說得是。”

蘇洵看著她,沒有答話,又沉默了開去。

煙絡瞧著他那沒有一絲起伏的臉,也猜不透他的心思,笑道:“大人,煙絡有一事相求。”

蘇洵側頭看她,“但說無妨。”

煙絡笑了笑,道:“煙絡可否在府中多留幾日?”她笑嘻嘻地看著他右臂裹傷的白綾。

蘇洵想了想,神情裏漸漸有了一絲猶豫,又漸漸退去。

煙絡盯著他的臉,也不明白他這樣的神情意味著什麼。

就在她以為他要拒絕的時候,忽然聽見他好聽的聲音輕輕響起,音量不大,卻足夠清晰——他就說了一個字,“好。”

煙絡聽了心裏高興起來,笑嘻嘻地轉身繼續收拾自己的藥箱。

蘇洵靜靜看她,忽然問了一句,“施姑娘若要離府,打算前往何處?”

煙絡笑著回首看他,答道:“大人以為哪個邊陲小鎮適合煙絡獨居?”

蘇洵聞言,極其輕微地蹙了蹙眉,淡淡道:“施姑娘終究是女兒家。”

煙絡笑了笑,“不妨事。”

這一回,蘇洵清冷的目光意外地停留在她笑意怡然的臉上良久。

煙絡維持著臉上的笑意,難得耐心地等他的話。然而這個男人雖一直看著她,但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煙絡氣鼓鼓地咬了咬牙,當著他的麵還是規規矩矩地陪著笑臉,接著轉回身去。

蘇洵在她身後沉吟片刻,終於淡淡地開了口,“西北邊境上隴右、河西藩鎮,乃由大將軍梁忠嗣節度。施姑娘若樂意,蘇某擇日通告梁將軍。”

煙絡微微一驚,回頭盯著他波瀾不興的一張俊臉,心裏奇怪得緊——這個男人什麼時候這樣妥協過?她想了想,記起師父曾經說過,位於西北邊境上的隴右、河西藩鎮,一直是兵馬分布最為集中,戒備最嚴的地區。兩鎮軍團一直堪稱邊防軍的精銳。四十萬邊防軍力,六萬作戰馬匹,河西、隴右兩鎮就占了兵力十五萬,馬匹兩萬。她瞧了瞧神色平靜的清冷男子,暗忖道,這個男人雖是文官,但手上果真握有兵權。而師父呢,師父知曉這個人嗎?煙絡在心裏長籲一聲,有些小小的沮喪,因為在師父麵前她沒有任何秘密,而關於師父的一切,她卻知道得很少很少。

蘇洵靜靜看著她,在等她回話。

“多謝大人。”煙絡施禮,微微一笑。管它呢!明日愁來明日憂,她又何必見風就是雨!

“大人,煙絡有一事不解。”臨走前,她斜挎著藥箱笑盈盈地問蘇洵。

蘇洵微微抬眉,道:“姑娘請講。”

煙絡指了指桌上的白色瓷瓶,“大人今日為何要用此藥?”

蘇洵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平靜地看著白色的小小瓷瓶。

煙絡看著他,繼續說道:“滄海亙木兩位大哥身手了得,大人其實不必以身犯險。這一點,大人比任何人都明白,對不對?”

蘇洵仰頭看她,神色清冷,瞳彩透明的黑眸漸漸幽涼起來。

煙絡笑了笑,答道:“煙絡多事了。”她施禮後緩緩行至門前,在推開大門之前又折過身來,破天荒地勸道:“大人,請恕煙絡直言。朝廷上若缺了大人,恐怕不是一件教人高興的事。煙絡仔細讀過大人門前的表閭,自古做官難,為國為民而不為一己私欲者就更是難上加難。煙絡不願見好人竟天不與壽。”

蘇洵淡淡看她一眼,道:“施姑娘竟然相信門前那些浮華詞藻?”

“大人,煙絡信的不是那些,”煙絡回視他的雙眼裏笑意不減,“我信的是這裏。”她側頭,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腦門。

蘇洵唇邊竟在此時起了一絲似笑非笑的神情,道:“蘇某原以為,施姑娘不會犯俗地道出方才那一番話。”

煙絡反手拉開門扉,笑答:“煙絡不才,見不得自己的病患總在犯傻。大人的性命縱然是自己的,而煙絡職責所至,總有責任拉一把。”

蘇洵挑眉看她,道:“蘇某不記得曾托與姑娘什麼職責。”

煙絡聞言也不惱,笑道:“大人確實不曾托付煙絡,煙絡乃是受顧大人所托。”說罷,她笑盈盈地看著他,“病患本人的意見固然重要,有時也隻能僅供參考。大人有大人的立場,煙絡不才,也有自己的小小堅持。”

蘇洵平靜地看著他,眼神漸漸濃重起來,淡淡問道:“倘若換與另一人,姑娘還是如此堅持?”

“是。”煙絡想也不想地答道,見他不語,隨即笑著補了一句,“當然若論堅持的程度,也跟煙絡個人好惡有關。如此說來,煙絡也不過隻能算做上工而已。”

蘇洵一手支撐桌麵,略微吃力地緩緩起身,目光透過門前含笑的女子,直視庭院內那一棵高大的榕樹,話音低柔地說道:“那一刻,蘇某隻是忽然厭倦罷了。”

煙絡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認真想了想。明白了之後,她看著他深邃的眸子,忽然有了一種無力深陷的感覺,那裏麵有多少的情愫——是一腔熱血、是滿懷激越、還是早已疲倦卻不忍放棄?這一瞬間,這樣一個尋常的春日早晨,對於眼前的這個人,她忽然起了亟欲了解的念頭。

門已打開,屋外帶著一絲涼意的微風輕盈地穿門而入,屋簷下淡雅的香氣頓時填滿了兩人之間的距離,繚繞在身側經久不去。

煙絡側身打開藥箱,取出一個略大的白色瓷瓶拿在手中,幾步走至蘇洵身前,將手中的小瓶往桌上一擱,雙眼隨即迎上他微微詫異的目光,一字一字清楚地說道:“全在這裏了。大人若使得上,敬請自便,省得大人如此煩心。”

蘇洵靜靜地看著她一臉正經的神情,淡白的雙唇微微動了動,終是沒有說話。

煙絡挎好藥箱,施禮後,大步離去。

清歡樓前,穆青、滄海亙木三人仍在等候,見了她的身影,一道迎了上來,問道:“大人傷勢如何?”

煙絡微笑著答道:“皮肉之傷,不礙事。”

三人聞言,緊繃的臉色驀地一鬆,一揖,道:“多謝姑娘。”

煙絡笑著閃到一側,道:“煙絡不過盡醫者的本分,愧不敢當。”

三人與她寒暄數句,便迫不及待地進了清歡樓。

煙絡在樓前佇立片刻,抬頭凝視著湛藍無雲的清朗天際,深深吸了一大口氣,然後,笑著拍了拍身側的烏木箱子,起步離去。

榕樹環抱的樓閣之上,一扇小小的窗欞悄然無聲地緩緩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