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禦史府
縷縷晨光自窗欞的縫隙裏柔軟地擠了入室。
洋溢著淡淡花香和清涼濕意的空氣緩緩流轉。
一個一身白衣如雪的女子一把推開窗欞,仰頭深深吸了一大口氣,笑著瞧著窗外屋簷下的溪流桃花。金色的晨光輕輕撒在那張年輕秀氣的臉龐上,泛起一層細小柔和的白色光華。年輕的女子在窗前站了良久,忽然秀眉輕輕一蹙,不情願地折回屋內。
如意端了熱水進屋,在門口站住,問道:“小姐真的要走了麼?”
一身白衣的煙絡笑著看定她,暫時放下了手中的包袱,答道:“師命難違呐。”
如意認真想了想,咬著下唇,低聲道:“小姐是很好的人。從未有人待如意這樣好過。小姐若能一直留在府中,由如意伺候著,該有多好。”
煙絡微微一笑,上前拉住她的手,使勁捏了一下她肉嘟嘟的小臉,“即便這樣欺負著也好?”她坐回桌前,一手支頤,笑得沒心沒肺,“人生無常,聚散之間也從來沒有規矩可循。往往是,想留的留不住,想走的走不了。”
如意不太明白她此時臉上的神情,奇道:“那小姐是願留下,還是願走?”
煙絡看了看少根筋的小丫頭,笑了起來,爽快地答道:“初來時倒是急著想走,現在——”她扭頭去看門前淌過的一溪清水和水麵上的粉紅搖弋,一字一字清晰地說道,“怕是有些後悔了。”
如意難得聽明白她這是在繞了一個大彎之後,終於流露出想要留下的意思,隨即笑吟吟地問道:“小姐不走了?”
“說什麼呐?”煙絡佯裝惱怒,“我若在這當米蟲,你養我啊?!”
如意嘿嘿笑了兩聲,“大人既然會給如意月俸,小姐若為府內良醫,大人理應也會給小姐俸銀罷。”
煙絡變了臉色,道:“我不愛過這樣的日子。與其如此,不如四海為家。雖風餐露宿,尚且自在散漫。人嘛,活著,不過為自由與尊嚴。”
如意弄不懂她的意思,隻呆呆地看著一臉澹然的她。
煙絡莞爾一笑,折身繼續收拾包袱。
如意有些難過地站在一旁,半晌沒有吭聲。
煙絡笑著歎了口氣,問她:“我若走了,如意會被遣去何處?”
如意笑了笑,答道:“回浣衣房。”
煙絡看了看她小小的個子,繼續問道:“會很辛苦嗎?”
“不。”如意答得很幹脆,笑得也很真實。
“為何?”
“小姐不明白。”如意樂嗬嗬地說道,“如意家中尚有兩個弟弟,我娘親身子也不好,如意此時能在大人府上,不知多少人羨慕呢!”
煙絡聽了她這一番話,也就釋然了——這畢竟是距她生活的年代足有一千多年相隔的封建社會,各人自有各自順應時局的生活法則。她自己能夠在這裏遇見容若師父,習得一身可以實用的醫術,而不必委屈自己,也算是深得老天眷顧了吧。思忖至此,她笑著看了看如意,說道:“我們一起用午膳可好?”
如意笑彎了眼睛,使勁點了點頭。
同時宮城城南丹鳳門外
卯時方至,晨光初現。
通城門的大道由為數眾多的巨大青石鋪就而成,筆直寬敞,道寬近五丈餘,兩旁植以大量槐樹和榆樹,濃密的綠蔭在晨光下掛著晶瑩的露水,青光閃爍。
一輛小巧結實的四架烏木馬車疾馳而來。時辰尚早,寂靜的街衢上,得得作響的馬蹄聲聽起來分外突兀。
車內,蘇洵一身紫袍盤膝而坐,黑眸微闔。身旁的矮幾上,擺放著精致的鴛鴦香爐。香爐裏白檀嫋嫋生煙,經久不絕。
滄海亙木一左一右守在車廂外,在顛簸的馬車上坐得穩若泰山。車夫策馬揚鞭,一路疾馳。
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單調乏味。
蘇洵微微蹙眉,低聲悶悶地咳了數聲。
滄海牽起簾幕,閃身入內,替他放下一直掛起的側簾,然後迅速退出。
蘇洵不曾睜眼,卻對滄海方才的舉動了然於胸。他緩緩睜開雙眼,輕輕呼出一口氣,清冷幽亮的黑眸裏有一絲複雜難辨的神色。不知為何,腦海裏此際竟然浮現出那個一直帶笑的清秀臉龐。三日之約已過,今日應是她離府的日子。蘇洵低眉看了看窄袖裏隱約可見的圓形輪廓——那是她堅持要他收下的迷藥。心裏的煩悶亦漸漸明顯起來,他抿了抿尚且淡白的雙唇,伸手掀起了側簾。春寒尚重,一股涼風順勢而入,頓時吹散了一廂繚繞的白煙。他一手撫胸,強自壓下一身不適。
忽然,單調的風聲之中,有利器劃空而過的尖銳卻細微的聲響。馬車驀地加速疾馳了起來。
蘇洵在車內察覺突然加劇的顛簸,很快猜到車外的狀況。
刀劍相擊的聲響越來越多。隨著數聲慘厲的嘶鳴,馬車搖搖晃晃地減慢了速度,車身猛烈地抖動一下,驀地停了下來。
蘇洵緩緩起身,臉上寒意森然。他想了想,掀開厚重的車簾,下得車去,站到了身中數箭的人影之側,神情清冷。
“大人!”滄海亙木大驚,揉身回防。
蘇洵靜靜地站在一片刀劍血光中央,緩緩抬手。
“大人小心!”滄海見他身後一道銀白寒冽的刀光劃過,情急之下出聲警示,一麵將手中兵器擲了過去,紅白兩道刀光相接,白光斷為兩截,剩餘的半截刀光也硬生生地掉落下去,空氣裏瞬間流動著一絲甜腥的血氣。
然而,那剩餘的半截刀光還是在蘇洵的右臂上劃出了一道不淺的血口。
蘇洵無動於衷地站在原地,手上稍一用力,便有細小的碎屑紛紛跌落。
風已過,空氣裏不曾遺留絲毫氣息。
十餘名尚在竭力周旋的黑衣人,甚至至今仍未呈現敗勢的滄海亙木二人,便接連笑著丟了手中兵器,滑落在地。
蘇洵走上前去,扶起滄海亙木二人,將兩枚綠色的藥丸送入二人口中,淡淡道:“對不住。”
滄海率先恢複了力氣,立馬點了蘇洵肩頭的幾處穴位止血,跪道:“大人切莫如此說。全怨我兄弟二人護衛不力,還請大人責罰!大人傷處可要緊?”
蘇洵這才漠然地看了看自己的傷處,“皮肉之傷,不妨事。”說完,他看著已倒地不起的車夫,沉默不語。
滄海明白他的意思,答道:“刺客人數眾多,何付一直竭力策馬,意欲突出重圍。”滄海看著蘇洵森然的臉色,繼續道,“大人的意思,屬下明白。何付的家人,屬下一定妥善安排。”
蘇洵看他一眼,緩緩起身,淡淡道:“人已如此,府裏的那些安排,難道會為蘇某減去幾分罪孽?”
滄海聞言一怔,看著他尚在流血的傷處,喉頭一哽,不知該如何回話。亙木在一旁也隻是沉默著。
蘇洵折過身去,嗓音清幽卻透著一絲倦意,道:“時辰不早,莫誤了早朝。”
滄海亙木二人對視一眼,想勸卻又不敢勸,隻得依言馭馬前行。
車廂內,蘇洵隨意綁紮好右臂的傷口,麵無表情地看著窗外掠過的高大宮牆。一道道巍峨的朱紅牆麵逆著日光,顯得晦暗不堪。蘇洵靜靜看著,嘴角竟然緩緩牽起一抹寒冷的弧度。
滄海亙木二人憂心忡忡地坐在車廂外,亙木低聲道了一句:“如何是好……”
清晨生機勃勃的陽光裏,偌大的街衢裏一片寂滅。馬蹄鐵叩擊於青石之上鏗鏘的得得聲漸漸遠去。
巳時末禦史府
吟風院內桃花流水依舊。
煙絡和如意坐在樹下石桌前,離別在即,二人也沒了規矩,此時正一人一壺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
陽光暖洋洋地灑在身上,帶著水氣清香的微風也一陣一陣地拂過臉頰。
煙絡抬頭迎上溫暖的陽光,微微眯上了雙眼,喃喃道:“接下來去何處好呢?”
如意側頭看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煙絡想了想,笑了起來,“真想去邊塞看看。”
如意答道:“說不準哪日就會打起仗來的地方,小姐不怕麼?”
“怕什麼?”煙絡好笑地看著她。
“如意自打見小姐第一回,就覺得小姐不像尋常的姑娘呢!”如意笑盈盈地說。
煙絡盯著她,問道:“此話何解?”
如意抿著嘴,忽然不說話了,一雙圓圓的眼睛滴溜溜地四下掃視。
“看什麼?”煙絡板起臉來嚇她,“把話說清楚了。”
如意撅起了嘴,道:“那些官家小姐,見了我家大人都奇怪得緊。小姐卻不。”
“怎麼個奇怪法?”煙絡忽然來了興致。
如意笑道:“說不上來,如意不太明白。可是,府裏的姐姐們都這樣講。”
煙絡笑了起來,“小丫頭你什麼都還未弄明白呐,怎麼也學人家說長道短的?”
如意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道:“可是,如意覺得大人對小姐不一般呢。”
“哦?”煙絡不以為然地笑著看她。
“真的。”如意壓低了嗓音,貼近她耳邊,道,“以前顧大人來府上請脈,大人都拿臉色熊他呢。”
“熊他?”煙絡哈哈笑了起來,“你學得真快!”
如意居然有些羞赧,道:“小姐並非在讚如意罷?”
煙絡止住了笑意,仍舊愉快地說道:“怎會?這個詞,如意用得有趣極了。”
哈哈。如意抿著嘴也樂嗬嗬地笑了開懷。
清歡樓前還是一派寧靜。
涼風拂拂,榕樹的葉片便發出細碎的聲響,低微而柔和。
煙絡挎著烏木箱子,站在樓前。
穆青斂手立在一側,道:“有勞姑娘。”
煙絡側頭想了想,麵有憂色地問道:“滄海亙木兩位大哥皆對大人奈何不得,煙絡不會叫大人轟出來吧?”
穆總管嘴角動了動,鎮定地囑咐道:“請姑娘小心應對。”說罷,轉身而去,掩上了樓前的大門。
煙絡好笑地看著轟地掩上的沉重大門,撅起了嘴。什麼叫此時對大人須小心應付?幹嘛讓她當替死鬼?她抬頭看了看緊閉的窗欞,想起滄海述說的血腥場麵,還是心軟地決定好好試一試。思量妥當之後,她才抬腳上前,輕輕叩響了門扉,一麵柔聲道:“打擾大人,煙絡前來與大人道別。”
室內足足沉寂了好一會兒。煙絡站在門前,心裏對於蘇洵是否會許了她進去而忐忑不已。卻見兩扇大門自內緩緩開啟,門後現出的是一抹熟悉的白色身影。
蘇洵板著一張臉,毫無表情地看著她,一語不發。
煙絡笑著看他。
上午和暖的金色陽光靜靜投在兩人之間。葉片的低語也是十分溫柔。流轉的空氣中,花兒的甜香如小河的波瀾一圈一圈拍打著河岸一般,輕輕襲來。時間光自指縫間舒展地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