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禦史府

府邸內亭閣錯落,畫廊曲折,石徑通幽,玉橋星羅棋布,清溪旖ni蜿蜒。金燦燦的迎春隨處可見,柔軟的花枝隨風輕擺,於綠煙之上浮動著一片雀躍的金黃,在初春的陽光下煥發出奪目的光彩。

煙絡隨意揀了一條無花的小徑走去。那是匍匐著一片新綠枝葉的七裏香長廊,此時雖尚未到花期,卻別有一番風味。煙絡信步走著,時不時仰頭迎上那些從葉片的縫隙之間溜下來的調皮陽光。她眯起眼來,管不住嘴角的笑意,在無人的長廊裏輕輕地轉起了快樂的圓圈。師父曾經微微歎了一口氣地淡淡說她怎會這樣隨遇而安,他那時出乎她意外地帶著一絲無奈一絲寵溺的柔和眼神,還仿佛就在眼前。而現在——

煙絡驀地停了下來,望著長廊另一頭走來的紫色身影。想了想,三品以上方能著紫,那個官是誰?人影漸漸近了,煙絡眼角彎彎地施禮拜道:“見過大人。”

蘇洵一身華麗精致的紫色官服,冷冷負手而立。那身紫色的袍子在稀稀疏疏的金色日光下泛起柔和而雅致的光華,卻全數輸給了那個人身上清冷高遠的傲然氣息。此時的他深遠得仿佛一汪寒潭,煙絡的突兀出現似乎並不曾撩動起湖麵的半點波光。他淡淡地答道:“施姑娘不必多禮。”

煙絡一身襦裙半臂穿戴,襦裙雪白,半臂淺綠,胸前飄動著嫩黃的沙羅結。幾縷柔亮的發絲隨意散落下來。她捋了一下發絲,笑意融融地問道:“大人身染風寒,不便外出吧?”

暖風拂麵,吹起她耳邊零落的秀發和身上柔漫的沙羅,帶來清幽的葉片香氣、溫暖的女子氣息和晨間偷閑得來的怡然。蘇洵依舊瞳色清幽淺淡,平靜地答道:“有勞姑娘費心。”

煙絡側頭看他,笑眼如絲。這個男人的臉色並不好看,一雙微微抿起的薄唇也是淡白得緊,清冷的眉宇之間掩飾不去的淡淡倦意也較昨夜更甚,卻這樣平靜地對始作俑者的她忽悠起來。煙絡說道:“大人國事纏身,煙絡怎敢有半點造次?大人請隨意。”說罷,笑著側身讓開。

蘇洵這才認真地看了看她,片刻沉默之後,仍是無言離去。

煙絡望著他筆直的背影,雙手環抱於胸前,忽然高聲問道:“倘若三日後大人毫發無傷,煙絡可否離府繼續遊曆?”

那道頎長的紫色背影突然停住,側身看她。

煙絡維持先前的姿勢,在翠綠斑駁的長廊裏,笑得有幾分璀璨。

蘇洵隻靜靜看她,並不答話,似是在思慮什麼。

煙絡沒有他那樣多的心思,爽快地繼續說道:“大好河山,煙絡還欲好生領略一番。屆時大人可願放行?”

蘇洵神色微寒,淡淡重複了一句,“大好河山?”

煙絡笑了笑,答道:“怎麼不是?雖說河山之貌,從古至今一成不變,但百姓心中是否認可這‘大好河山’,則要看什麼樣的人去守護?就算百廢待新,既已得大人這樣的能人誌士為國為民殫精竭慮,如今的天下蒼生又如何不為日後的盛世之治而心懷喜悅?”雖是溢美之詞,煙絡卻說得相當誠懇。

蘇洵波瀾不興地看著她,清冷的雙瞳在暖意濃重的日光下仍舊如冰一般清涼而透明,緩緩答道:“屆時恐怕難如姑娘所願。”

“為何?”雖已有準備,聽聞他這樣的答複時,煙絡還是怔了怔。

蘇洵斂去眼中一閃即過的複雜神情,不加任何解釋,轉身離去。

煙絡看著他清冷的背影徐徐離去,漸漸無聲而笑。這個男人啊,英俊卻又矜持到不行,他留她下來到底是做什麼用呢?她盡管想不明白,但是,居然也不見一絲驚惶,甚至對此頗有興致?

走著瞧吧。煙絡對著那道幾乎消失不見的背影抿嘴而笑。

“施姑娘?”

煙絡正低頭看著腳下糾纏的光與影,忽然聽見身側傳來略顯蒼老的男子嗓音,不禁抬頭尋視,看見了一身藍衣斂手立著的穆青,好奇地問道:“穆總管有何事?”

穆青神色嚴肅地審視著她,問道:“姑娘怎會在此處?”

煙絡大概明白自己逾規走到了不該來的地方,還是禮貌地笑著回答:“方才見過大人,這就回吟風院去。”

穆青奇道:“姑娘已見過了大人?大人可曾對姑娘說了什麼?”

他的言詞雖已盡量地委婉,煙絡還是猜到了這片院子平素可能是府上的禁忌之地,她笑了笑,答道:“大人似有要事外出,恐怕難有閑暇與煙絡羅嗦。”

“姑娘可曾勸住大人?”

煙絡笑答:“不曾。”

穆青拿奇怪的眼神打量了她,眼神裏懷疑的意味很明顯,緩緩說道:“姑娘以為大人的狀況適宜此時出府?”

“不宜。”煙絡巧笑嫣然地回答。

“既不宜,又為何坐視不理?”穆青礙於顧方之的麵子不好太過發作。

煙絡微微一笑,“大人自己的身子自己難道不明白?煙絡何德何能可以幹涉大人的決斷?”

“姑娘有所不知,”穆青雖驚異於她身為醫士卻有這樣冷靜的思量,還是輕輕歎了一口氣,“大人對自己一貫漠然得緊。姑娘既是得顧大人信賴之人,如何不能勸阻我家大人?”

“穆總管知曉大人去向?”煙絡想了想,笑問。

穆青一怔之後,展顏淡淡一笑,“姑娘果然聰慧。實不相瞞,大人日前曾與京兆尹陳澍陳大人相約,今日本該親往陳大人府上探訪尚在病中的陳母。”

“若僅為此事,大人又何必鄭重其事地身著官服?”煙絡想了想繼續問道,小臉上一派狐疑。

穆青聞言不由一驚,隨後深深地歎了一大口氣,然後緩緩搖了搖頭。

煙絡了然,淺淺地笑了起來。這個男人嗬,實在是太不聽話了!

皇城西京兆尹府。

府邸後院是一片高大挺拔的槐樹林,綠瑩瑩的葉片在清晨柔和的日光下散發著淡淡的清氣。為數眾多的槐樹環抱著一間雅致的廂房,半掩的窗欞內傳來斷斷續續的咳嗽聲。

蘇洵站在榻前,平靜無波地看著屏風後正勉強起身的老人,淡淡說道:“夫人尚在病中不必如此多禮。”

老人在身側藍衣男子的攙扶下顫巍巍地支起身來,又是一陣劇咳,言語低微而斷續地答道:“若不是……仰仗大人……十年來……費心勞力,澍兒豈能……得有今日?大人……終究是……我母子二人的大人。如今……國事繁雜,大人……百忙之中……尚來探望民婦,民婦……如何能不拜?”

老人身側的年輕男子低頭不語,待老人話畢之後,輕輕地說道:“娘親拜也拜過了,躺下歇息罷,莫教大人憂心。”他那年邁的娘親早已不是當年禦史府裏早逝的陳姓家丁的妻子,卻因感激蘇洵之恩,在他麵前一直不願忘了當年的身份。

蘇洵微微抿起唇角,仍是一抹清冷的弧度,緩緩問道:“夫人近來可好?”

“托大人的福,倒是日日見好。”老人說罷,又是掩口數聲咳嗽。陳澍遞上手中的絲帕,老人接過後以之掩口,然後攥於身後。

蘇洵見狀,想了想,卻不言語。

藍衣男子替老人掖好被褥,緩緩走出。出現於屏風之前的臉,卻較蘇洵更為年輕,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略微削瘦的臉頰上一雙細長明亮的眸子裏透著不同於蘇洵的冷靜與銳利的神采。

“請大人移步賞荷軒稍適休息。”他拱手而言,嗓音也是平靜無瀾。

蘇洵微微頷首,負手走在前方。

陳澍緊跟其後,專注地盯著身前紫色的身影,忽然於荷塘之上駐足問道:“下官聽聞,大人身有微恙,自今日起本應於府中休養,大人其實不必履行今日之約。”

蘇洵緩緩側過身來,岔開話去,淡淡答道:“顧少監如何診治夫人之病?”

陳澍頓了頓,清亮的瞳仁裏神色有些複雜難辨,道:“顧大人尚難啟齒,此病恐怕難以根治……”當日裏顧方之雖未明講,他又怎會笨得不明白醫術高明的殿中省少監這番沉默的真實涵義,說來不過四個字——病入膏肓。

初春時節略帶寒意的水泊之上,是一條穿越荷塘的曲折小橋,蘇洵悄然無聲地立著,一道清冷的目光在陳澍眉間停留片刻,緩緩說道:“另請高明罷。”

高明?

陳澍麵有疑色地看著一貫沉靜的蘇洵。當今世上,若論醫術之高明,能有幾人在顧方之之上?就算是有屈指可數的寥寥幾人罷,如今又要往如何去尋人?

蘇洵負手緩緩前行。荷塘之上微風拂過,含著水氣與幽香的涼風liu連不去,輕輕撩動那一抹紫色的衣角。

“大人,下官有一句不知當講不當講?”二人行至水泊深處,陳澍忽然駐足而立。

蘇洵回首,靜靜看他片刻,頷首道:“但講無妨。”

陳澍正色低聲道:“大人身染風寒,可是為了江南刺史劉執?”

蘇洵神色未變,淡然答道:“夫人尚在病中,陳大人不必如此費心。”

“大人!”陳澍臉色一凜,沉聲道,“如今劉執霸據一方,乃受太子暗助。大人赴宴後微恙,當真與皇族中人無關麼?”

蘇洵瞳色清幽,負手不語。

陳澍緩了緩,繼續說道:“下官明白掌舉百僚、推鞫獄訟之重責向來由禦史台台院執掌,下官沒有半點質疑的資格。但是,劉執乃是太子一黨財力之源,估且不論太子就此事如何回應,皇上那裏會樂見大人如此做麼?”

蘇洵靜靜望著尚且空曠的荷塘,目光所及之處皆是涼意不絕,一字一字緩緩答道:“私吞賑銀、魚肉百姓、殘害忠良、結黨營私,換做陳大人異地而處,大人會如何處置此事?”

陳澍微微一怔,“下官未曾忘記大人教誨,隻是——”,他頓了頓,也歎了口氣,“聖上對此事尚且置若罔聞。”

蘇洵唇邊勾起一絲清冷的弧度,俊朗的臉龐之上竟然有了遊絲般的笑意,道:“我朝得天下十七年,社稷初興不過八九年。皇上雖寵溺愛子,也不至於任由禍事橫生,將尚未坐穩的天下拱手相讓罷。”

陳澍聞言搖了搖頭,也是微微一笑,“大人既已言盡於此,下官也不便再做駑鈍之舉。大人之事,便是陳澍之事。”說罷,他還是不放心地看了看蘇洵淡白至今的臉色和一身紫色的官服,拜道:“還望大人多加保重。大人尚有要事在身,下官不便再予打擾。家母之事,陳澍自會用心。”

蘇洵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這才旋身緩緩離去。

陳澍目送那道筆直的紫色背影漸漸消失在石橋盡頭,不明白一貫冷靜沉穩的大人在離去前那一瞬間的失神裏究竟是想到了什麼。

是夜酉時禦史府吟風院

西邊的天空尚有煙霞漫天,殘陽如血。

愜意的晚風中,煙絡悠閑地在院子裏四處晃悠。

這是蘇洵拿來安置她的院子,或者也可以說是拿來幽閉她的院子。院落倒是不算小,十幾間廂房排列成工字型,前後均是一個偌大的庭院。前院裏栽種著十來株正在盛放的桃樹,樹下鋪設的清溪裏水聲潺潺。煙絡來了勁,脫掉鞋子,伸腳試著去探了探透明的溪水,嘴裏嘶了一聲——果真是春寒料峭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