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洵靜靜看著她,幾近透明的瞳色裏漸漸深幽,又是一陣沉默。

“打擾大人了,煙絡告退。”

蘇洵立在清冷的月光下,目送她離去,其後那道白色的身影仍未挪動半分。這一片泛著隱隱光華的草地上,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細很長。

這樣佇立著已有很久很久了——並非是指身體的站立,而是在心的深處,於夜色裏這樣獨自一人的站立,已經久遠得教他自己都記不清究竟是從何日何時開始的。而明日——明日,可會不同?

次日清晨皇城西

青石鋪就的街衢筆直寬闊,大道兩旁聳立著高大的槐樹,嫩綠的卵圓形葉片在晨光下散發著陣陣清幽的香氣。一輛偌大的烏木沉香共築的八架馬車疾馳而來。那八匹黑色的駿馬,體型勻稱,毛色濃重,健步如飛。

煙絡一身白衣坐在略微顛簸的車廂內,懷裏揣著一個看似非常結實的烏木箱子,含笑的目光時不時瞥上對麵凝視窗外沉默不語的男子。他板著一張無華的俊臉,淡白的唇角也是抿得很緊,一雙幽冷的黑眸緊鎖著窗外次第掠過的街景,任憑涼風吹亂他耳鬢額前零落的黑發。那身暗紋起伏繡工精致的白衣服帖地套在他勻稱頎長的身影之上,很是好看。男子清爽的味道和著屬於禦史府的獨特香氣一縷一縷地鑽進對麵的她那隻靈敏到不行的鼻子。

煙絡聳了聳鼻尖,不由嘿嘿笑了兩聲。蘇洵緩緩側過頭來,麵無表情地看著猶自在笑的她。煙絡知道自己臉上的貓膩,收斂了笑意,問道:“大人今日可有服藥?”

蘇洵看著她,神色不變地微微頷首。

唉。煙絡撇撇嘴,這個男人當她是吃素的呐,居然在她麵前這樣不老實。煙絡將懷裏的烏木箱子放在桌上,打開來翻翻找找,一麵絮絮叨叨地念了起來,“大人不把昨日的藥丸當回事,是信不過煙絡呢。”她取出一枚豌豆大小的紅色藥丸攤在他眼前,笑靨如花。

蘇洵看了看她,淡淡地答道:“蘇某並無此意。”然後,他看著眼前的藥丸眉心微微一蹙。

煙絡又好氣又好笑地盯著他的眉間,道:“大人,小孩子才不老實吃藥呐。”她伸出去的手托著紅色的藥丸依舊沒有收回。

蘇洵雖仍在極其輕微地皺著眉頭,還是緩緩接了過去。

煙絡見了他此時臉上意外流露的神情,在心裏偷偷笑了起來,卻是不留空隙地側身去取木箱裏的水袋,拿過矮幾上的杯子,倒了小半杯水遞到他跟前,笑著盯著他看。

蘇洵恢複了往日清冷的神情,意外聽話地接過水去,仰頭服下了藥。

煙絡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窩回屬於自己的那一角,也扭頭去看窗外的街景。

馬車疾馳在青石大道上,兩人相對而坐,卻都沉默不語。大概因為方才起得太早,煙絡管不住沉悶地打起了小盹。那道清冷的目光也就在此時無聲地停留在她怡然熟睡的臉上。

猛地起了一陣大風,吹開了幕簾,橫衝直撞地撲了進來。煙絡忍不住“啊啾”一聲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然後迷迷糊糊地醒轉過來。這一聲不加掩飾的巨響,在安靜的馬車裏聽起來頗有些回腸蕩氣的味道。煙絡明白自己的音量,不好意思地偷偷瞧了蘇洵一眼。那個男人居然好定力地連眉頭也不曾抬過絲毫。煙絡籲了口氣,放軟了身子,又窩了回去。

接下來的一路上依舊是隻得馬蹄聲聲,流鶯陣陣。

煙絡仰頭專注地盯著朱漆紅門前的陣勢,比起禦史府來,確實遜色不少,又忍不住揚起了嘴角,她側頭去問身側的人,“大人果真為此?”

那個一襲白衣清冷自持的男子,微微走在前麵,淡淡說道:“施姑娘以為有何不妥?”

煙絡笑了笑,道:“大人決定之事,煙絡怎敢妄自品評?大人盡管吩咐,煙絡照辦就是。”

蘇洵行至門前,那道大門由內緩緩開啟,一名緋衣著身的年輕男子,身後還跟著數十名衣裝整潔的家仆,一行人必恭必敬地迎在門前。煙絡雖知他位高權重,見了眼下的場景還是微微吃驚。隻聽得為首的男子拜道:“下官陳澍見過大人。”

煙絡一麵見蘇洵淡淡做答,一麵想原來這個看來不過二十出頭的男子就是天子腳下最牛的行政長官嗬。那人抬頭之後,見了跟在蘇洵身後的她,竟然微微一怔,又移開眼神看了看蘇洵。煙絡笑著施禮道:“鄉野鈴醫施煙絡拜見陳大人。”

緋衣男子聽了她的話,年輕嚴肅的臉上居然起了一絲笑意,答道:“姑娘不必多禮,陳某如何敢當。”說罷,他看了看蘇洵,繼續笑道:“姑娘乃是受大人之邀前來之人,姑娘方才過謙了。”

煙絡微笑著看了看一言不發的蘇洵,沒有做聲。

“大人請!”陳澍拱手讓開路來,一行人緩緩入內。

到了後院,煙絡抬頭好奇地盯著滿院高大的槐樹,又瞧了瞧前方。不遠處,是一間頗為雅致的廂房,裏麵隱隱傳來老婦人的咳嗽聲,斷斷續續,卻是連綿不斷。

行至門前,一直走在前方沉默不語的白衣男子忽然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來直直地看著跟在他身後尚在詫異的女子,淡淡說道:“施姑娘可還記得與蘇某之約?”

煙絡側頭看他,聽見他這樣說,忍不住笑了起來,答道:“大人忘了昨日還讚過煙絡乃為上工?”

蘇洵想了想,不再說話,卻停住步子讓她走在前麵。

煙絡也不推遲,輕輕叩響了門扉,柔聲道:“打攪夫人,民女施煙絡受蘇大人之托前來為夫人診治。”

屋內明顯沉寂了一陣,才緩緩響起一道蒼老虛弱的婦人嗓音,微微顫聲道:“有勞……大人掛心,民婦愧……愧不敢當。施姑娘……無需多禮……請進……”

煙絡拎起裙擺,推開房門,緩緩走了進去。

繡著流水煙柳亭台樓閣的屏風後麵,是一張墊高了一角的軟榻,榻上厚厚的被褥裏躺著一位應該不過四十開外的中年婦人,卻真的是白盡了一頭華發,原本清秀的臉龐上也布滿了深深淺淺的皺紋,氣色更是晦暗無華。她在小婢的攙扶下正費力地起身,腫起的手臂不住地顫抖,蒙著一層毫無生氣的暗紫色。

煙絡快步上前,一手扶住老婦人,一手利索地在她腫起的腰間墊了幾個厚厚的墊子,微微笑道:“夫人莫急。夫人尚在病中,蘇大人怎會與夫人計較這些勞什子的禮數?”

那老婦人抬頭瞧著眼前笑意融融的女子,靜靜地笑了笑。然而,方才那一番吃力的起身,還是惹來了一陣巨咳。煙絡低眉看著她接連不住地咳了起來。她拿來換氣的工夫也不算多,很快地整個人就變成了絳紫色。煙絡看著,輕輕地皺了皺眉頭。

蘇洵站在她身側,清清楚楚地見了她此刻臉上的神情,微微抿唇,淡淡道:“施姑娘。”

煙絡側頭看他,見他眉宇間尚未退去的疲憊,笑了笑,柔聲道:“夫人之症容煙絡診後再說。”話音未落,她一手輕盈地取脈寸關,把了良久,然後含笑問了一句,“夫人平素可有心疾?”

陳澍一直緊繃著臉,這時才答了一句,“不曾。”

煙絡淺笑著繼續問道:“夫人以前可有咳嗽?”

陳澍點了點頭,“冬日裏常常連咳數月不止。”

“夫人手足浮腫已有多少時日?”

陳澍想了想,“反反複複,十年有餘。”

煙絡看了看墊高的床頭,問道:“夫人不能平臥嗎?”

陳澍道:“已有兩年。”

“陳大人,”煙絡微微頷首後笑道:“蘇大人風寒尚且未愈,大人府上可有適宜之地安置蘇大人歇息片刻?”

陳澍一怔,雖然不明白她為何遣走他二人,還是依言而行。

煙絡待二人離去後,笑著俯下身去,柔聲道:“煙絡多有得罪,還請夫人海涵。”

老婦人無力地笑了笑,吃力地答道:“姑娘……既已……得蘇大人……信賴,民婦……又……怎會……”話未說完,她又是一陣巨咳,末了竟哇地咯出一口暗紅的血來,染紅了煙絡腰際之下雪白的衣裳。

煙絡拍了拍她的背,柔聲道:“夫人不可再說了。”言畢,煙絡將她的頭側向一旁,繼續說道:“切莫將血吞下,快吐出來。”

於是,老婦人又接連咯了數口,所幸痰中之血已漸漸呈現削減之勢,煙絡微微鬆了口氣,這才急忙輕輕地在她胸前敲敲打打片刻,最後,扶她半臥在榻上,又仔細替她掖好了被褥,話音輕柔地說道:“夫人之疾雖難以根除,但是,所幸尚可控製。夫人也不必灰心,煙絡自會盡心盡力,況且吉人自有天相。”然後,她轉身對小婢囑咐道:“請二位大人吧。”

院落裏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尚未行至門前,兩扇大門便被緩緩推開,陳澍極力自持卻略微焦慮的臉出現在門前,蘇洵跟在後麵也走了進來。

陳澍疾步上前,問道:“施姑娘,家母之病如何?”

蘇洵沒有說話,隻靜靜地看著煙絡衣裙上沾染的血漬。

煙絡笑了笑,道:“煙絡已向夫人講明,夫人之疾雖無法根除,卻可得控製。”說完這一句,她看了看蘇洵。

蘇洵唇色淡白,低眉答道:“已備好筆墨,施姑娘可否及時擬定藥方?”

陳澍聞言,明白了蘇洵話裏的意思,隨即說道:“有勞姑娘移步賞荷軒。”然後,他低頭對榻上尚且虛弱不堪的人微微一笑,道:“娘,孩兒去去就來。”

春寒料峭,賞荷軒內唯有水泊石橋。無景可賞,亦無心去賞。

煙絡停住腳步,看著一臉凝重的陳澍,緩緩說道:“夫人之疾在於久咳不已,氣短心悸,動則加劇,甚則口唇肢體青紫;舌淡暗,脈細弱,屬心肺氣虛之象。可以保元湯加減。咯血之症病根即在於此。”煙絡說完看了看蘇洵。

蘇洵看了看陳澍,道:“施姑娘直言不妨。”

煙絡籲了一口氣,對著陳澍字字清晰地說道:“陳大人,請恕煙絡直言。夫人之疾已是回天無力,煙絡竭盡所能,不過僅僅保得住夫人這一兩年的日子。”說完,她懷揣藥箱,無悲無喜地站定。

這一席話不過數十字,輕輕地道了出來,卻驀地冰冷了一塘空氣。

陳澍神色黯淡,也不言語,隻是拽緊了雙手地站著,身形僵直。

蘇洵將視線停留在他蒼白的指節上,也是一言不發。

煙絡緩緩走上前去,對著蘇洵說道:“與大人之約,煙絡不曾忘記。”

蘇洵側過頭來看著她,平著他原本低沉雅致的嗓音問道:“以施姑娘之能,尚且如此?”

“煙絡也會死。”她直視著那雙清幽的瞳孔,非常認真地說。那個死字,她咬得很重。

蘇洵靜靜地看著她清澈的眼睛,對視良久,終於別過了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