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院子口突然響起一聲清脆的叫喚,“小、小姐,萬萬不可!大人見了要罰的!”

煙絡聞言抬起頭來,看見那個小小的淺藍色身影已經飛速奔至身前,帶著一臉張惶的神情,正是蘇洵今日起派給她的小丫頭如意。煙絡笑了笑,問道:“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大人如何罰得了?”看著如意皺得苦苦的小臉,她笑得愈發愉悅,“該不會如意要去告密吧?”

不過十來歲的小丫頭頓時急得雙頰通紅,結結巴巴地答道:“大、大人隻吩咐奴婢服、服侍小姐,不、不曾叫奴婢告、告密!”

煙絡笑得雙眼彎做了新月,問道:“小丫頭,你在大人府裏呆了多久了?”

如意被她突然蹦出來的一句話問得愣了愣,有些不太反應得過來。

煙絡見了她單純的模樣,笑得東倒西歪,最後才勉強忍去一些笑意,又問了一次,“如意來府裏有多長時日,你該不會自己都不記得了吧?”

如意急忙答道:“小姐不懷疑奴婢告密了?”

“你家大人既然遣了你來我這個禁閉院,多半沒什麼惡意,我相信了。”煙絡笑了笑。

如意一聽,就樂了起來,小臉上漆黑的眸子閃著愉快的光芒,笑答:“小姐,我家大人是很好的人。”

“那你知道他為什麼把我關起來?我也不是惡人呐。”雖然明白這孩子答不出什麼話來,煙絡還是饒有興趣地問了她。

如意果然呆呆地一愣,老實地搖了搖頭,“奴婢不知道,大人隻叫奴婢好生服侍小姐。”

煙絡深深看著這個小小的丫頭,放棄了逗弄她,柔聲道:“你也別老是自稱奴婢了,我聽著怪不順耳。這院子裏,我不是什麼小姐,你也不是什麼奴婢,我叫你如意,你就叫我煙絡吧。”

如意傻傻地盯著煙絡好一會兒,咕咚一聲跪了下去,急道:“奴婢不敢!這不合規矩,大人會罰奴婢的!”

煙絡連忙起身扶起嚇得不輕的她,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微笑道:“好了,那也不能老是奴婢奴婢的,就喚自己如意吧,多好聽的名字。”

如意遲疑著抬頭,迎上的是煙絡和氣的笑靨,良久,終於咧嘴輕輕笑了起來,用力點了點頭。

桃樹下,兩人席地而坐。

煙絡仰頭看著那一片深淺不一的桃紅,任由一片一片繽紛落英輕盈地撲了一臉,又搖頭甩開,然後靜靜看著粉色的花瓣墜入清溪之中,飄搖遠去。她側頭看了看尚在發呆的如意,問道:“在想什麼?”

如意一驚,驀地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裏忽然涼涼的,奇怪得緊。”

煙絡笑著捋了一下額前的黑發,複又低眉去看那一道流水,輕聲道:“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如意圓圓的眼睛睜得鐙亮,奇道:“小姐也會吟詩作賦?”

煙絡看著她,笑了笑,“不過是拾人牙喙。方才隻是忽然記起了一個故事。”

“如意可以聽聽麼?”

煙絡瞧著她一臉不加掩飾的好奇,淺笑道:“這可不是什麼好故事。”她頓了頓,問道:“還願聽嗎?”

如意堅決且用力地狠命點頭。

煙絡想了想,抱起雙膝,緩緩講道:“桃花凋零落去,入土成泥,攜手走過的池塘樓閣也已荒蕪多年。我懷揣著從未改變過的濃烈心意回到了這裏,可是,如今還有誰能夠聽完我的述說呢?”她側頭看著如意,淺淺地笑了笑,“作這首詞的是一名朝廷大官,他原本有一位相濡以沫的妻子,卻被迫與之分開。訣別不是因為彼此沒有了愛,而是因為不能夠再相愛,於是,這樣無奈的錯過蔓延成了一世的遺憾。”

如意咬了咬下唇,睜亮了一雙眼睛,安靜地看著煙絡。

煙絡突然笑得璀璨,話音裏透著愉悅,道:“所以,我不喜歡遺憾不喜歡後悔。所做所為隻為今天,要努力去活,勇敢去愛,並且——”

如意詫異地看著眼前和氣的小姐,那張一直笑著的臉龐上正泛起柔和的光華,聽見她愉快地繼續清清楚楚地說道:“並且——相信我愛的人,他也會愛我。”

“大人!”

兩人各懷所思之際,如意率先發現了院門前的白色身影,忙不迭地拜了下去。

煙絡回過神來,靜靜地看著他,輕輕吐出一口氣,緩緩起身,拂去衣裙上沾染的花瓣,這才不慌不忙地施禮。

蘇洵揮手示意如意退下,然後緩緩走近那個平靜地與他對視的女子。

煙絡見他不開口,微微一笑,問道:“大人親臨,不知有何賜教?”

蘇洵臉色很差,唇色也是極淡,唯獨一雙黑瞳仍是清冷剔透,他看著她,並不急於說話。

煙絡有些無奈,側過身子,笑道:“外麵風大,大人請屋裏說話。”說罷,她轉身帶路在前,輕輕推開門扉,將蘇洵迎至屋內,然後折去裏屋捧了一壺熱茶,一麵笑著滿上,一麵說道:“煙絡這兒隻得粗茶陋瓷,教大人屈就了。”

蘇洵低眉見她忙前忙後,也隻是靜靜地看著。

煙絡又折回裏屋一趟,抱出了一個尚有餘熱的爐子,放在蘇洵身側,然後笑吟吟地退到一邊。

蘇洵波瀾不興地取過茶盞,呷了一小口,放下後仰頭看著燭火裏笑意融融的白衣女子,緩緩開了口,“施姑娘,今晨的話可當真?”

煙絡側頭看他,不明白他為何又突然改了主意,還是點了點頭,笑答:“此話自然不假,大人可是改了主意?”

蘇洵微微勾起顏色淺淡的唇角,似笑非笑地迎上她探究的目光,淡淡說道:“蘇某有一事相求。”

煙絡欠身道:“煙絡不敢當。大人直說便是。”

蘇洵一雙瞳色清淡卻明亮的眸子直視著身前沉靜的女子,話音清冽,“施姑娘可曾醫治過咯血之症?”

煙絡笑著看他,也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咯血之症,病因不同,療效也當因人而異。敢問大人,病患在何處?”

蘇洵看定她,淡淡答道:“施姑娘明日可便親往?”

煙絡笑眼如絲,“承蒙大人抬愛,煙絡隨時待命。”這個男人,他居然願為了那名老婦人而放了他原本要執意留住的她?煙絡笑著看著那個正端坐在桌前的冷冰冰的人,暗忖道,他自顧尚且不暇,居然還有這樣的好興致去湊那份熱鬧?

“多謝。”蘇洵緩緩站起,一手支撐桌麵,半晌未動。

煙絡站在一側,靜靜看他,也不上前。

蘇洵身子微微晃了幾下,勉強抬步。

“大人。”煙絡在後麵叫住了他。

蘇洵緩緩側回身來,一雙瞳色淺淡的眸子看著她。

煙絡把手伸了出去,一個青瓷的小瓶子便攤在他的胸前。她側頭而笑,柔聲道:“雖然大人對自己漠然得緊,但大人的事總會有人記掛。”

仿佛忘了將目光從麵前的那張笑臉上移去,蘇洵過了良久,才低眉去她手中的瓷瓶,卻是沉默不語。

這個男人的話真是少得可憐。煙絡在心裏偷偷抱怨一句,還是將藥瓶塞到那雙略微冰冷的大手中,退了半步,含笑看著他,“煙絡既是受人所托,自然不能有負重望。”

蘇洵靜靜看她一眼,收下手中的瓷瓶,折身融入桃花飄零的夜色之中。那道修長的白色背影,在涼夜裏看起來依舊清冷傲然如初。

是夜卯時

“小姐。”如意端了熱水,一小步一小步,小心翼翼地走進來,一麵探頭問道,“小姐今日不為大人請脈麼?”

煙絡接過水來,笑答:“大人方才不是來過了嗎?”

如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手不自在地絞在一起,喃喃道:“如意送水時,在畫廊裏見了大人,大人臉色不太對勁,說話的模樣也不太對勁。不過,小姐既已診過脈,是如意自己笨了,胡思亂想。”話音剛落,如意抬頭一看,哪裏還有那個怡然而笑的小姐的影子,急忙喚道:“小姐——”一室靜謐,無人做答。

煙絡疾步在畫廊裏穿行,從頭到尾走了一通,沒見著蘇洵半個影子,複又急匆匆地趕到清歡樓,敲開大門,一眼瞧見穆青的臉,一邊喘一邊問道:“大人呢?”

穆青側過身去,身後是一抹清冷俊朗的白色身影,在月光下淡然而立。

煙絡一手撫胸,一手扶門,接連換了幾大口氣,自嘲地笑了起來,咬著下唇,微微抬起下巴,靜靜望著那個紋絲不動的白色身影。那個蘇洵呀,淡然地站在那裏,月色清冷,人影更甚,涼意不絕,也因此在他周圍的氣息似乎都流轉地很緩慢。倒是穆青上前問了她一句,“姑娘有何急事要見大人?”

煙絡吐出一口氣,笑著起步走進院落,“今日還未給大人請脈。”

穆青聞言躬身退下。

銀白色的月華之下,涼風徐徐,竟有幾分寒意。煙絡一陣急奔之後,淌了一身的汗水,此時給夜風一激,狠狠地打了個寒戰。她哆嗦了一下,笑著走近佇立樹下的男子。夜色裏,那樹木難以仔細辨識,卻是極為高大,像是頗有些年歲,在月下投出一道偌大的陰影。蘇洵就靜靜地站在樹影裏,也不做聲。

煙絡看不太真切他的臉,隻覺得縈繞於他身側的空氣都像是要比院子裏涼幾度,她笑了笑,柔聲問道:“大人今日可還安好?”

蘇洵立在那裏,沉默片刻,才緩緩開了口,“有勞施姑娘費心,蘇某並無大礙。”

煙絡試著慢慢走近樹影裏,近了才勉強看清他的臉,臉色還是老樣子,然後伸手輕輕取脈。肌膚相觸的那一瞬,蘇洵微微一僵,煙絡仰頭衝他笑了笑,繼續低眉專注地把脈。

空氣裏透著絲絲涼意,手下男子的肌膚卻冰涼如初,煙絡暗自歎氣,這男人真是倔強到無敵,昨夜他的體溫還沒有這麼低,這樣的一天,他究竟忙了些什麼?把完脈,煙絡仰頭直視他清淡如水的目光,輕聲道:“煙絡不過初至京城,偶然遇見了顧少監,照料大人安康一事也並非如我所願。大人難道不覺得即使是這樣,眼下煙絡幹得也算著實買力嗎?”

蘇洵平靜地看著她笑意盈盈的雙眼在月光下閃爍著細小的光芒,淡淡答道:“施姑娘已竭盡本分,蘇洵感激不盡,姑娘大可不必如此著緊。”

煙絡笑意不減,微微仰起小臉,頭頂快抵到他好看的下巴,一字一字說道:“我師父也常常奇怪我哪裏來的這麼牛的勁頭。大人以為呢?”

蘇洵低眉看著她額頭尚未退去的細小的汗珠,明白了她話裏的意思,卻還是幽幽涼涼地回道:“故施姑娘雖為上工,卻未就蘇某今日所為予以任何勸阻。”

煙絡笑著繞過他走上前去,仰頭看著那一輪當空的皓月,愉悅地說道:“煙絡大概能明白大人為何對自己如此漠然。大人一心旨在江山社稷,熱衷於此,故也聽不進任何勸阻。煙絡同大人一樣,所熱衷之事雖不盡相同,但是,恐怕這勁頭是難分仲伯的。”說罷,她回過頭來,嫣然一笑。是呀,無論專注之事在世人看來是否值得,他一樣堅持不怠,也因此他的堅持造就了她對他的堅持——隻是,這樣的堅持無關風月,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