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巒環穀。
明朗的天際之間,數隻流鶯翩然而過。
山塢中央唯見一大片絢爛的白色花海。風來,便是嫋嫋幽香。
一條丈餘寬的溪流分開花田旖ni而過,在陽光下熠熠生光。
溪寒嶂翠之境。
潔白桔梗的花海。
寧和知足的生活。
這三年來,從未變過。
施煙絡於花田之中仰麵望天,以手掩去些許刺目的日光,嘴角緩緩揚起一抹柔和的弧度。
三年前,當她落入這個陌生的時空,為瘴氣所侵之際,是容若師父救了她。
自此之後,幽居深穀的日子平靜卻和暖。
人生不過如此——有活幹,有飯吃,曬曬太陽。
她也沒有大誌向,所以就這樣吧。
山腳下的古木林中,卻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
煙絡一驚,側頭看去,有些錯愕地打量著分開灌木緩緩走出的男人和馬。
那是一匹體態俊美、通體火紅的馬,在寬闊的額頭上有一點雪白的印記。
不過,她很老實地承認,她第一眼看見的其實隻有那個穿著白袍的男人。
突兀出現的男人。
很久之後,才注意到那匹噴著熱氣的大紅馬。
而且當時,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目光肆無忌憚。
雪白的錦袍服帖地穿在頎長的身形之上,下擺沾染了些許塵埃。
應該是有些狼狽的罷。
而這個男子,卻生了一張極其清俊恬淡的臉。唇色極淡,微微揚起的唇邊,也一直掛著如唇色一般淺淡的微笑,甚至連眸子的顏色也是淺淡的棕色,隻是瞳彩濃重。
顯而易見,這是個英俊而深藏不露的男人。
他怎麼會糊裏糊塗地出現在山穀中?
煙絡在走神,他卻微微欠身,彬彬有禮地對她說道:“在下隻是路過。取了水,自當離去。”說罷,牽過馬走到溪邊。
煙絡側頭瞧著他俯身蹲下,右腳卻是閃了閃,險些站不穩,又見他低頭看著右腳滲出的血漬,劍眉微蹙。而她在一邊好沒良心地偷笑。
他取了水,又低頭看了傷處片刻,右腳的傷口顯然已經發黑。
煙絡癟了癟嘴,看來他並不知道穀裏瘴氣向來是如何了得。
而他見著傷口,卻隻是怔了怔,嘴角仍舊掛著一絲不以為然的笑意,轉身取過馬背上的水袋,修長的雙手接著浸入幽冷的溪水中,緩緩將袋內灌滿水,以手支膝,吃力地站了起來。
他的馬還在喝水。
山穀中涼風習習,於是,那一身白衣就在風中輕輕飛舞,有清爽的男子氣息隱隱傳來。
而她,卻無法自己地又多看了他兩眼。
他像是終於察覺到她的目光,驀地轉過身來與她對視。
煙絡臉一紅,迅速背過身去,不再理他。
年輕的男子嘴角輕輕一挑,棕色的雙瞳裏刹時泛起精銳卻難得柔和的複雜光華,追隨著她小小的背影,輕輕說道:“多謝姑娘。”
謝什麼謝?煙絡又癟了癟嘴,她又沒答應為他做什麼?
雖是夏季,山穀中卻有一絲難得的清涼。
他對她微微一笑,然後隨便揀了個方向,帶著赤煉慢慢離去。
煙絡瞧著他的背影,沉吟片刻,含混地咒罵了一句,快步追上了他。
一雙素手攀上了韁繩。
他低眉,便瞧見一張女子白淨的臉龐。
隻見她裝做不懷好意地嘿嘿笑了兩聲,迅速低下頭去,用奇怪的手法在轡頭上利索地打了幾個結,一串白色的小花便掛上了馬頭。風一起,便聞到她身上淡爽的草藥香氣。煙絡忙完就背上竹筐,往後小跑了幾步退開,遠遠地站著。
他看不清她的臉,卻清晰地看見她手指的方向。
一陣涼風拂過,空氣中傳來異樣的淡雅香氣。
他於恍惚之間有片刻的失落心境,思緒卻漸漸恢複了以往的清晰。赤煉一聲長嘯催他上馬,一縱身輕巧地翻上馬背,離去前,他於馬上回顧,刹那間,心頭湧上一絲莫名的悵然。
不明就裏,他猶豫片刻,雙腳稍一帶力,赤煉便朝著她指的方向奔去。
後來。
每一次記起,總不免更深地感傷。
如果,他和她,沒有遇見,或者,他不是那樣離開——
結局,會不會就不是這樣?
兩年後春長安
陽春三月,長安道上韶光明媚,輕煙淡薄。
大道兩旁,柳色如雲,桐花爛漫,豔杏燒林,湘桃繡野。
一輛小巧的馬車揚起微塵,悠悠閑閑地一路行來。
車夫是一位濃眉大眼的中年男子,一手持鞭,側臉對著車裏的人高聲道:“姑娘,一直往前便是長安城了。可要再往北上?”
話音剛落,便見一雙纖纖素手掀起藍底白花的簾子,探出一張女子俏麗嫣然的臉。她好奇地四下打望,靈動的黑眸裏神采奕奕,嘴裏不住地讚道:“真的到京城了?若非親眼所見,怎會相信真有書中所寫‘燕語鶯啼三月半,煙蘸柳條金線亂’的景致?我原以為那樣的旖ni風光隻是詞人的用筆妍倩呢!”
駕車的男子為難地撓了撓頭,答道:“在下粗人一個,姑娘的話聽得不是很明白。姑娘可是在稱讚京城的景色?”
車裏的女子含笑頷首,一麵掛起簾子,挽好綠色披帛,拎起白色襦裙,手腳利索地跳到車廂外。
男子忙道:“姑娘小心。馬車走得雖慢,也顛簸得緊,當心墜下去。”
那女子莞爾一笑,輕巧地坐下,雙腿吊在車外,來回晃悠,白色的襦裙亦輕輕擺動,側頭答道:“不妨事。”
身側的綠柳紫桐、豔杏湘桃次第掠過,她貪婪地深吸一大口氣。好香!沒想到三月京城的陽春煙景竟是豔冶如斯,不負她千裏迢迢走這一遭。今年寒冬剛過,容若師父便催促自己離開翠寒穀。想起那個清俊嚴肅的男子,她還是止不住心裏湧上小小的鬱悶,秀氣的小臉頓時緊緊皺起。
來到這個時空已經五年。五年來,若沒有他,她施煙絡已經不知道翻來覆去以各種可能慘死過多少回啦。她隻是一個頭腦簡單、好吃懶做、胸無大誌、貪生怕死、又頗能隨遇而安的小小女子,實在不適合單獨出這麼遠的門。但是,師父非要堅持師門裏曆來有從師五年必須外出遊曆的優良傳統,所以她勞什子地出來走這一趟,增長見識。
好吧。
她暗歎,一麵得意地看著長安道上的景致,也許師父是對的。能親身遊曆盛事長安,曾是她二十多年來夢寐以求的奢望啊,現在居然能夠時光倒轉成為現實。胸口有些什麼正在蠢蠢欲動,她決定了,不再北上,這裏就是她即將大展拳腳的地方。長安城,我施煙絡來了!
駕車的男子見她突然笑得詭異,忍不住問道:“姑娘可有不適?”
她笑聲清脆,驀地站起,素手直直地指著朱紅的城門,信心滿滿地答道:“就去長安,咱們不北上啦!快點!”說罷,一手奪過男子的軟鞭,一擊中的,馬兒吃痛,狂奔起來,揚起一路塵土。駕車的男子聲音帶著幾分焦急,道:“姑娘莫胡來!馬兒受驚了!你快快坐下!”
哈哈哈哈,她攀著車廂,薰風吹起烏黑的秀發和雪白的衣裳,透著愉悅的笑聲灑了一路,“不妨事。不妨事。咱們快點,我等不及了。”
長安城呈規矩的方形,其布局嚴密整齊,內外共三城,即宮城、皇城及郭城。城內北麵為宮城,東、南、西三麵圍以皇城;皇城東、南、西再圍以外郭城。宮城是皇帝所在,皇城是中央衙門所在。外郭城那低矮的住宅便是平民區。外郭城南至曲江止,共分一百零八坊。東、西兩市各方六百步。每個坊四周圍以高牆,牆外為坊間大道,道旁植有槐樹。
城內街衢亦是極為寬廣,且方向筆直,通城門的街衢足有三十丈寬,最窄的順城街亦有八九丈寬。單就這街衢的氣勢就足以顯出泱泱中華、天朝上邦的高高在上。
大街上人頭攢動,熱鬧非常,時下正是相攜踏青出遊的好時節。滿街的行人身著奇裝異服,其中不乏俏麗修身、顏色絢爛的胡服閃過,街道兩旁的店鋪櫛比林立,遊人的歡聲笑語,沿街小販的叫賣之聲不絕於耳,自是熱鬧非凡。
三月和煦的陽光,此刻正溫柔地撒在這個朝代之國都上。
煙絡一身雪白的短襦,腰際以上結著翠綠的絲帶,秀發隨意綰起,臂膀上纏繞的淺綠披帛輕盈地擺動,怡然自得地漫步長安街頭。看著眼前萬物方興的景象,她卻突然想起那個常常沉思不語的人來。
師父雖幽居深穀多年,卻似乎從未放棄掛懷天下大事。對此她也常常是很好奇,師父莫非並未誠心歸隱,否則怎會於深穀之中仍舊如此洞悉天下局勢?有一次,師父曾淡淡說過,若得一人為新帝,數年後則定逢太平盛世。“天下大稔,流散者鹹歸鄉裏,鬥米不過三四錢,終歲斷死刑才二十九人。東至於海,南極五嶺,皆外戶不閉。”雖然詞有溢美,但是並非完全不可能。翠寒穀裏,五年的朝夕相處,她也明白師父那樣的人是不可能對名利浮華有什麼計較的,但是,明白這點之後,她卻更加不明白了,那個素來澹泊寧靜的師父這樣心心念念地究竟是為了什麼?
煙絡側頭想了想,對於這個朝代有限的認知,她仔細地同她曆史知識裏的各大年代比較過,這裏的民風設製頗似唐朝,卻又似乎並不完全是那麼一回事。對於師父唯一提起的那個名字,自詡記性超群的她居然給糊塗地忘記了,也是因為以前不曾聽聞過。
一路緩緩走過,前麵一家店鋪外偌大的藍底白字的招牌布幌迎風飄舞。
“仁濟堂?”煙絡放慢了腳步,笑忖,“原來是同行。”她含笑行至店內,雙眼所及果然窗明幾淨,屋角栽種著幾株蒼勁挺拔的翠竹。
煙絡邊走邊看,徐徐移步大堂,忽見櫃前佇立著一抹頎長的男性身影,身著一襲緋紅的圓領窄袖袍衫。那男子背對著她,看不清他的臉,隻聽見他的嗓音低沉動聽,緩緩說道:“朱先生,此次采辦的蜀椒成色似乎不如上月。”
一直躬手而立的朱姓男人看來四十出頭,身形肥碩臃腫,一雙細長的眼仁裏卻是精光閃閃,嘴裏應著:“怎會?此次蜀椒亦是蜀地劉記供貨,朱某親自查收。”
“哦?”緋衣男子劍眉一挑,上身微側,修長的手指輕輕叩著櫃麵,話音慵懶。
煙絡畢竟第一次出穀,遇上與本行相關的事情甚是好奇。幾步上前,不顧旁人的臉色,低頭細細地瞧了瞧櫃上的紅色椒粒,便拾起一粒放入齒間輕輕咬碎,秀氣的柳眉不由緊蹙,隨即仰頭笑道:“先生,這明明是金州椒。雖與蜀椒大同小異,藥性畢竟有所不同。若為大醫,用藥時考究起來,恐怕不能混為一談。”
話音落去,她才後知後覺地察見緋衣男子和那朱姓先生直直地盯著自己。朱姓先生先是一臉驚詫,漸漸轉為滿麵盛怒,雖礙於眼前的緋衣男子不便發作,額角青筋仍是隱隱暴現。而那緋衣男子看著她,倒是神色平靜。煙絡不好意思地笑笑,拎起襦裙準備開溜。
“姑娘且慢。”
突聞一管好聽的男性嗓音在耳邊響起,煙絡不爭氣地收回跨出的腳,回首時笑容雖然僵硬,卻堅持著彬彬有禮地問道:“先生有何事?”
這才真正看清緋衣男子的臉。那容顏十分年輕,五官精致之至,眉梢眼角始終帶著幾絲笑意。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欞斜斜地投射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卻因他唇邊的笑意而黯然失色。然而這樣魅惑的笑靨之下,卻仍舊有著年少得誌傲然自持的男子氣度。那雙迎向她的深邃黑眸裏,笑意之下還夾著一絲複雜難辨的神色。
煙絡小心翼翼地開始呼吸,怎麼以前沒有發現她的運氣原來有這麼的好?撿回她一條小命的師父、穀裏驚鴻一現的白衣男子和眼前璀璨更勝陽光的年輕男子,她遇見的都是極品中的極品啊。
那年輕男子尚未發話,朱姓先生倒是咄咄逼人,“哪來的黃毛丫頭,恁地胡說!”
煙絡卻不惱,含笑盈盈一拜,言語輕柔卻堅定,“煙絡多有冒犯,對不住先生。”頓了頓,她繼續說道,“不過,煙絡所言是真是假,先生乃是心知肚明。金州椒產自陝西金州,蜀椒則產自川西成都、廣漢、潼川,如同南桔北柑,兩者雖有幾分神似,入口卻不盡相同。煙絡這一番妄言,敬請先生斟酌。”
朱姓先生的臉忽然青一陣白一陣,細長的眼角裏目光寒冽,卻是開口申辯不得。
緋衣男子聞言,笑意更深,道:“金州椒與蜀椒同屬椒類,極為神似,姑娘既知此細微之差,想必自是師出名門。敢問姑娘師承何處?”
煙絡一驚,突然記起出穀前師父的諄諄教誨。師父曾叮囑過,江湖險惡不可輕易示明身份,翠寒穀雖僅醫術神奇,但覬覦於此的人仍不在少數。遂當即拜道:“煙絡乃一介鄉野鈴醫,隻是恰好見過本地大醫鑒定這幾味藥材。”
“嗯?”緋衣男子劍眉微挑,笑意燦爛卻慵懶,眼神裏透著一絲狡譎。
煙絡才見過他這樣的神情姿態,這是表示他在懷疑她胡謅的回答嗎?她不過路人一個,多了幾句嘴,他幹嘛非要這麼精明地追根究底不可?卻見他轉過身去,語氣幽冷,“朱先生,多年來宮城一直於先生處采辦藥材,不想今日卻鬧得如此不痛快。這藥材之事若是皇上責怪下來,先生教方之如何複命?”
朱先生肥碩的身子咕咚一聲跪地不起,連連磕頭,忙不迭道:“小人該死!不敢妄求顧大人饒恕。這、這劉記的貨半途出了岔子,未能按時送抵都城,小人一時糊塗,買了就近金州的椒紅,是怕不能按時交貨而觸怒龍顏!還請大人開恩!大人開恩呐!”
顧方之低眉淺笑出聲,眼神裏的笑意卻是盡數掩去,隻餘寒意刺骨,淡淡地說道:“先生一世精明,本官猜不透事實是如先生所言呢,還是金州椒紅的利錢更多?”
一語方畢,朱先生頓時麵色死白,雙眼裏精光全失,目光渙散地滑落在地上,半晌不能言語。良久,才一再叩首,無力地緩緩拜道:“小人……小人自知死罪……還請大人……責罰……”
顧方之唇邊緩緩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弧度,卻愈加襯出其麵色寒冽,手一抬,淡淡言道:“帶下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