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
煙絡秀氣的柳眉輕輕一蹙。剛剛聽他講話,雖隻是簡單的兩個字,卻幾乎是一字一字依次費力地講完,聲音雖低沉動聽到了極至,卻有著不正常的低微。然而,真正的原因真的是如顧方之所說的他為國為民殫精竭慮所致嗎?
穆總管看著她,側身道:“施姑娘請。”
煙絡微微一笑,綰上耳邊散落的黑發,理順一身襦裙披帛,這才盡量步履輕盈優雅地推門而入。
房門上垂下一幅紫色珠簾,顆顆如豆大,密密地連成一氣,風拂過,便發出悅耳動聽的旋律。煙絡走過時珠簾亦是叮咚做響,她有些詫異地停下步子,好奇地伸手撫上簾上的珠子,輕呼一聲——她活到現在,從一千多年後來到古代還從未見過這麼漂亮的紫色珍珠呢!好想拽一顆下來,珍藏固然好,囊中羞澀時還可以應急吧。她就這樣出神的想著,忽略了屋內的桌幾書畫,亦渾然未覺身前灼熱的目光。
“姑娘若是喜歡,大可卸下帶走。咳、咳。”低沉動聽的男子聲音再度響起,隨後卻是數聲低咳。
煙絡驀地回過神來,俏臉通紅,她怎能在一品大臣前坦露自己的窮酸?唉——出師不利。“民女施煙絡見過蘇大人。”盡管丟盡了臉,禮數還是不能再忘了去。
“不必多禮。”他的聲音冷冽沉靜較顧方之更甚,不帶一絲情緒,也沒有一絲熱度,果然是位極人臣的派頭。
煙絡謝過之後緩緩起身,這才真正看清正前方的情景——那是教她經曆數度時空都難以忘懷的人啊。
夜涼如水。
燈火蒙淡。
月光流轉。
軟榻上的男子一身白衣勝雪,清湛無比。此刻見了她,好看的薄唇微微抿起,唇邊是似笑非笑的清冷神情,而輪廓優美的臉頰上一雙深邃的眸子隱在如水的夜色之中,折射著銀白色的淡淡月華,清冷地幾近透明。他有著一張文官儒雅斯文的臉,但這張臉上卻因那雙黑瞳而現出清冷高遠的傲然神情。煙絡靜靜看著他,腦子裏突然現過冰天雪地中傲霜盛放的白梅,它有著近乎無色的淡淡色彩,以及近乎無香的淡淡香氣,卻於萬華凋謝的艱難之季自吐馨香傲然綻放,渾身上下流露出一種彰顯而不容忽視的的清冷高遠之氣。
煙絡呆呆地看著他,一時之間忘了開口說話。
蘇洵一雙黑眸裏薄冰浮動,靜靜地看著她,也是不語,清俊的臉上神情自若,唇角依舊勾著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整個人顯得有些飄忽難測。
煙絡怔怔地盯著他,腦子裏非常丟臉地開始了空轉。
“姑娘果真是受方之所托?”他忽然眼神犀利,卻用他一貫冷漠的嗓音低柔緩慢地問,語氣裏有了一絲嘲弄。
煙絡被他一激,驀地斂了心神,暗自有些惱怒,嘴上卻是不敢發作。忍!為了白花花的銀子和一條經不起折騰的小命,這點羞辱她還是可以照單全收的!思忖至此,她溫和有禮地笑了起來,躬身福道:“民女確實受顧大人所托。顧大人臨走前再三叮囑煙絡,一定要將此信親自交付蘇大人。”
蘇洵稍起身接過信封,這微微一動又牽起數聲低咳。
煙絡疑惑地瞧著他那張原本麵色無華、眉宇間透著淡淡倦意的臉此刻愈發蒼白,她卻猜不透他是因何故至此?
蘇洵看了很久,幽黑的雙眸裏瞳色更加清淡,卻瞧不出什麼情緒,他複又抬頭看她,問道:“顧大人可有其它交待?”
“沒有。”煙絡雙手一攤。
“那……”他語音低微,似乎底氣不足,緩緩說道,“姑娘可知自己為何而來?”
“嘎?”她一臉驚詫,下意識後退一步,又踩著垂於身側的披帛,皺眉拖出。她還是沒有習慣這冗長的衣裳。
蘇洵看著她似笑非笑,這女子看似聰慧,要事上卻是恁地糊塗。
她不好意思地拿眼偷偷瞥他,一麵老老實實、吞吞吐吐地答道:“我、我不知道。”
“方之未說?”他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唔。”點頭如搗蒜。
“姑娘未問?”那雙黑瞳裏的神色淡得愈發透明。
“唔。”點頭如搗蒜。
“……”
煙絡羞得恨不能遁地而去,她怎會糊塗地忘了問清顧方之究竟要她來禦史府做什麼,害得她現在被人如此嘲弄。隻好嚅囁道:“顧大人的信上未講明麼?”
蘇洵好脾氣地將信紙置於她眼前,雪白的紙箋上寥寥數字:“此女可信。”
什麼東東?煙絡瞪圓了雙眼,是自己太笨,或是他們太聰明?此女可信?這、這句話算什麼?她求救般地看著眼前麵無表情的男子。
“看來姑娘需要重新介紹自己。”他的語氣一直淡淡的,覺不出一絲起伏。
煙絡為難地看著他,拜道:“民女姓施,施煙絡,是個——”她側頭想了想,“鈴醫。”
他挑眉看她,語氣慵懶,淡淡的眸子裏卻饒有趣味地亮了一分,“走方醫?”
煙絡無奈地歎氣,他怎麼和顧方之一樣,都用此種語氣如斯神情表示質疑。“煙絡不才,卻有一技之長。”古代鈴醫或走方醫都是周遊於鄉野,有一技之長的醫生,由於他們以串鈴招呼病家,故得此名。這些人的醫術大多來自師傅口授,每有獨到之處,往往以少數草藥和簡便的醫療方法治病取效。
而蘇洵似乎沒有細聽她後麵的辯解,像是有些疲憊不堪,半靠著床沿,一陣輕喘,低弱的聲音裏現出一絲飄忽,說道:“煙絡橫林,果真好意境…….”
“大人!”
眼見他快要倒下,屋內暗處突然閃出兩道迅捷靈敏的青色身影,一左一右地扶起了他。如鬼魅般突然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燈火下的兩名男子,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皆是青衣著身,眼神犀利,不同的還有他倆隨身的兵器,一劍一刀。煙絡不太懂江湖,不過隱隱覺得那兩樣兵器甚是不俗。劍,通體碧綠滴翠,綠得很深很濃;刀,上下火紅潤澤,紅得甚豔甚冶。
蘇洵緩緩清醒,兩人迅速收回支撐他的手,退到一旁。蘇洵終於支撐著坐了起來,緩了緩,才抬眉直視身前仍舊神色自若的女子,語氣冷冽,“滄海、亙木退下。”
煙絡眼角含笑,隻安靜地看著他。
滄海、亙木二人領命,卻並未如先前一般完全隱進黑暗之中。
煙絡突然明白,堂堂一品太尉為何會任由她一個陌生女子深夜造訪——得如斯二人緊隨其後,恐怕少有人能奈何得了他吧。忽見滄海、亙木二人麵有憂色,同時開口:“大人,施姑娘也行醫,何不——”
“不必!”蘇洵驀地打斷二人的話,一臉薄怒,唇色卻愈發蒼白。
煙絡雖然不明就裏,仍能察覺出此刻的異常——眼前的男子像是急疾纏身。顧方之雖提過他素來操勞又憂思過度,恐怕是指朝中事務紛雜繁瑣。但是,好好的青年男子就算再勞倦,亦無大礙。更何況此時他的情況根本不是脾土受損氣血耗傷的跡象!莫非是——中毒?煙絡俏臉刹時雪白。入室已久,她怎會笨得沒有察覺?難怪顧方之堅持要她的承諾,穆總管看她的眼神極其怪異,也難怪滄海亙木二人聽聞她是醫士便如此失態。所有的疑惑似乎全部迎刃而解。
隻是。
她卻有更深的糊塗——他為何如此掩飾?顧方之應是為了救他逼著自己連夜來禦史府,以他與顧方之的相知又怎會不明白“此女可信”的涵義,那麼他又為何拒絕?
蘇洵麵無表情地看著她疑惑的臉,聲音低微地幾乎在空氣中飄散開去,“夜色已深,姑娘若無去處,先在蔽府將就一晚罷。”說罷,低聲喘息。
他在趕人?煙絡好笑地看著他,一麵拎著雪白的短襦,挽過雙肩淺綠的披帛,行至蘇洵榻前,素手持起他的左腕,初下中指於關部,次下食指於寸部,後下無名指於尺部,三指稍疏。榻上的男子略做掙紮,她淺笑嫣然,“大人頑疾在身,稍有煩躁,還需兩位兄台助煙絡一臂之力。”
蘇洵原先蒼白的臉色此時竟然鐵青,冷冽的黑眸緊盯著她,不怒自威。
煙絡不由微微打了個寒噤,之後還是仰頭迎上他淡如冰雪亦冷勝冰雪的清冷雙瞳,笑著繼續把脈,氣息沉穩。
兩名青衣男子麵麵相覷,猶豫片刻,終於上前按住寒氣深重的主子,異口同聲道:
“大人,滄海多有得罪!”
“大人,亙木多有得罪!”
煙絡挑眉好笑地看著眼前俊逸的男子,徐徐下指,但覺指下脈來細軟,重按乃得,輕取則無,不由柳眉糾結,問道:“大人近來可有異樣?”
他側頭不答,滄海亙木兄弟思量片刻答道:“昨日大人曾於八親王府赴宴。”
蘇洵怒道:“不得胡說!”像是氣極之後心神激蕩,竟連連咳嗽起來。
煙絡憐惜地看著他,待他自己緩過氣來,輕聲問道:“赴宴的他人如何?”
“均是安然無恙。”二人異口同聲地答得相當肯定。
“大人可記得當日膳食為何?”
“……”意料中的不配合,煙絡長歎。
仍是滄海亙木二人做答:“說是進貢的藥膳。”
藥膳?煙絡想了想,中藥的配伍禁忌一般雖不甚嚴格,但素來有十八反與十九畏之說。當即問道:“大人可識得當日的藥材?”一麵卻在想如此毒不死人的辦法,究竟是拿來做什麼?恐嚇?震懾?這個男人得罪了誰?
話音剛落,卻見蘇洵劍眉微挑,嘴角抿起一抹幽冷的弧度,雖未開口,但那神情裏明明白白地寫著“我若知曉,要姑娘何用?”。
煙絡恨不能咬了自己的舌頭——這樣愚昧的話真的是她問出來的?也罷,就算不知道當日禦史令的碗碟裏多出了哪些藥材,她還是可以試一試放之四海皆準的法子。隻是——她忽然笑得頑皮,步履輕快地繞到書桌前,自己取過紙筆,沉吟片刻,擬出一張方子,轉身交給滄海,笑道:“煩勞滄海亙木兄按著此方好生照顧你家大人。”
“多謝姑娘。”
“不必。”她笑靨如花。
“施姑娘。”
榻上一直沉默不語的男子終於開口,聲音仍舊清冷如斯。
“大人有何事吩咐?”她回首奇怪地看著他,卻迎上一雙深不見底的瞳色冰冷的黑眸。
他的口氣極其嚴肅,完全不像先前與她交談時的樣子。蘇洵一字一句,說得盡可能慢、盡可能清晰,像要叫她聽得明白。他說:“蘇洵死不足惜,亦無意牽連姑娘。今日之事,事關重大,你我都需謹言慎行。”
煙絡心裏一驚,他竟然對自己的性命都如此漠然。
隱約記得他是在八親王府中赴宴歸來犯的病。自是沒有人會傻到在自家的筵席上毒害當朝重臣。她雖不識得那位八親王,卻能肯定他不是那樣的傻子。那麼,就是另有其人了?此人莫非打著栽贓駕禍的如意算盤?更有甚者是想一石二鳥?
煙絡對官場從無好感,此時愈加厭惡,卻突然發現眼前的男子正定定地看著她,目光犀利如刀且寒冽刺骨,禁不住渾身陡然升起徹骨的寒意,煙絡下意識地拉緊雙肩的披帛,這才真正明白過來。
他在警告她!那刺骨的眼神裏分明地寫著:若將今日之事泄露半句,便是——死!
她恍然大悟,他怎會是為了袒護某人而隱忍至此的男子!?
毒害當今皇上的寵臣,罪名不小,誰擔待得起?此事若宣揚出去,要麼累及八親王,要麼會拽出那個藏在幕後的黑手。且不說那隱身幕後的人可能會是何等尊貴的身份,光是懲治八親王就足以掀起一番驚濤駭浪了。
也許應當這樣說,他一身心誌全在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他的隱忍不是為了某個人,而是為了天下能有相對的太平,為此,他可以不惜自己的性命,也不會吝惜任何人的性命!
煙絡長籲,多想一覺醒來,自己仍然身在風景旖ni和煦的翠寒穀,守著嚴肅卻溫和的師父,不會遇上城府在胸的顧方之,更加不想看見這樣的蘇洵!事實上,當時若不是她一時逞能,怎會上了顧方之的賊船。此刻若非她爭強好勝,自恃才高,又怎會攪進這冰冷的泥潭?蘇洵曾是警告過她啊!不過,事已至此,她隻好既來之,則安之了。
煙絡上前,素手拾起書桌上擬好的藥方,幾下撕得粉碎,卻淺笑道:“大人萬金之軀,煙絡不敢怠慢,先前的藥方有考慮不妥之處,煙絡重新改過。”哼!看誰先玩兒死誰!
方子極其簡單:雞毛掃喉,催吐排毒。另一:綠豆衣四兩,銀花二兩,連翹一兩,甘草三錢,防風一錢,桂枝一錢,加水十碗,煎服,煎至兩碗。每一時辰服半碗。另二:大黃三錢,厚樸三錢,枳實二錢,芒硝三錢,煎服,與前湯同法,交替服用。
“滄海兄,有勞了。”她擲筆,巧笑嫣然。
滄海不敢接過,卻見一道冷冽的男聲清晰地響起,“滄海,照辦。”他看她,黑眸仍是淡淡的瞳色和冰冷的溫度,並不因她的笑靨化去半分清冷寒意,也似乎並不感激她出手相救。
煙絡看著他,淡淡問道:“府上除大人外,何人說話最有分量?”
“這……”滄海、亙木麵麵相覷。
看來這深宅大院裏是唯他獨尊了,煙絡一臉了然,“禦史夫人呢?”
蘇洵薄唇緊抿,麵色森然。滄海、亙木二人亦不敢做聲,微微搖了搖頭。
還未成親?煙絡有些好笑,卻適時地停止八卦,“穆總管呢?”
滄海、亙木二人頷首。
煙絡展顏一笑,道:“那就有勞二位轉告穆總管,明早向宮城告個假,就說蘇大人身染風寒,抱恙在床,要歇息幾日。”她說到此處,回首笑著問榻上那個一言不發的男子,“大人覺得如何?”
蘇洵冷眼看她,竟然沒有表示反對。
滄海、亙木才敢做聲,小心翼翼地問道:“向宮城告幾日假才好?”
“我困了。哈——”煙絡以手掩口,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開玩笑,這要看榻上的人折騰得了幾日啦,實在是——不、關、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