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官呐。

煙絡在一旁目睹整個過程,心裏陡然升起一股徹骨的涼意。開玩笑,如斯不把人命當回事的官呐!看他紗羅襆頭緋色衣裳原來是官服,她也真是反應遲鈍,現在才記起來師父曾經說過那是三品以下五品以上官員的穿戴。他表麵看似笑意溫暖溫和有禮,實則容不下一丁點欺騙冒犯。她起先怎麼會這麼愚蠢地認定他是陽光男人?她不過一介小小鈴醫,才不要入他的法眼去玩兒自己的小命呢!

“煙絡。”

一管醇厚慵懶的男音飄入耳中之際,煙絡正拽緊披帛,拎著裙腳,放輕腳步準備溜之大吉,聞言後不由惱得頓足。她駐足回首,笑靨如花,彬彬有禮地問道:“回大人,民女蔽姓施。大人有何事?”

身前的男子卻對她的反應不以為然,依舊笑得燦爛,柔聲道:“施姑娘不必如此多禮。今日之事,方之尚未言謝。”

煙絡臉上的笑意瞬間僵硬。他在提醒她,是因她剛才一時逞能才斷送了一條人命嗎?該死的官!她心裏怒罵,明明是他辦了人家,還厚顏賴到她一個小小女子的頭上!如此惱著,嘴上卻是不留間隙地還擊:“煙絡才疏學淺,怎能與大人滿腹經綸相提並論?若不是大人早已識出藥材的真偽卻不便明講,煙絡又怎會班門弄斧,越俎代庖?”

顧方之搖頭輕笑,這女子看似嬌柔,用詞文雅卻恁地尖刻。“聽姑娘口音,並非長安本地人?”他不再糾纏先前不愉快的話題。

“大人果然觀察細微。”

“姑娘可有去處?”

“還沒。”話一出口,恨不能咬了自己的舌頭,她幹嘛實言相告?

顧方之一臉笑容漸漸蕩開,緩緩說道:“不如由方之做東,宴謝姑娘?”明明是問句,卻被他講得肯定,絲毫不容她拒絕。

該死的官!煙絡在心裏再罵一遍,這才心有不甘地點了點頭。

長安雖有東西兩大市,但酒家早已突破兩市,發展到裏巷郊外。從春江門到曲江一帶遊興之地,沿途酒家密集。

趕了一天的路,又遇上了先前的波折,已是酉時。長安城內華燈初上。一座座酒樓掛起了大紅的燈籠,沿江行來隻見一片紅豔豔、光閃閃的燈籠如一串珠鏈撒開。酒樓進出的紅木大門次第打開,窗戶放下了珠玉垂簾,翠袖濃妝的侍女殷勤地招呼著過客,淩霄朱閣中飄出了悠揚婉轉的笙歌,美酒馥鬱的香氣隨風飄散……

煙絡一麵走,一麵目不轉睛地四下打量。到底是京師啊,果真一派夜夜笙歌的祥和氣象。

顧方之在一家五層的百尺高樓前停住。

煙絡順著他的視線好奇地仰望,入門處懸著朱紅豔麗的橫匾,其上龍飛鳳舞的三個燙金大字“鶴衝天”,樓外裝潢極盡奢華,氣勢相當豪邁。

顧方之謝過侍女殷勤的招待,回首看著身後驚訝得早已合不上嘴的女子,好笑地說道:“施姑娘初來都城,日後盡可慢慢遊玩,外麵風大,先進去罷。”

煙絡瞪他一眼,複又景仰地癡癡望著眼前高聳的酒樓,心裏歎道,原來以為古代再繁華的地方跟她生活的年代相比,都是鳥不生蛋的蠻荒之所,現在看來,隻要金塊充足,管它古代現代,都可以活得如此愜意享受啊!遂臻首輕擺,向那一片金壁輝煌的內堂邁去。

白玉桌凳,金銀杯碟,珠玉屏風,金箔畫梁。

煙絡邊走邊看,不由伸手摸了摸癟癟的錢袋。幸好冤大頭不是她施煙絡,她長籲,擦去額頭的冷汗,看著顧方之,他正步履優雅地緩緩上樓。

顧方之似乎是這裏的熟客,不停地同旁人微笑示意,偶爾會駐足微笑著與人低聲交談,時不時側頭看她,神情溫和。

煙絡瞪大了雙眼,卻不是為回應他的目光——廳堂小間裏的貴族女兒家個個身著花色絢麗的大袖衫,輕紗蔽體,豐腴白皙的身段隱約可見。不僅如此,臉上或濃妝或淡抹,巧笑嫣然,顧盼生輝,秋波暗送。煙絡複又看看走在身前的男子,送來的秋波他照單全收!

看來這個官不僅冷酷、闊綽,而且很色!煙絡咬了咬牙。

侍女將兩人引至頂樓的雅室,門前額匾上刻著秀麗的兩個小字“竹潤”,看來倒是頗為雅致,周圍亦是一片清幽。入得室內,四下一看,竟是一間臨河的雅室。室內翠竹蒼勁,窗外燈火飄搖,恍若天上繁星入塵,卻並無半分街道的喧鬧,他倒是頗會享受。

侍女施禮柔聲道:“還是此間雅室,不知顧大人可滿意?”顧方之淡淡一笑,道:“有勞。”那侍女便翩然退下。

待到落座,煙絡迫不及待地問道:“大人常來這裏?”

“嗯。”

“好像很貴的說。”

“嗯。”

“咱們公款吃喝?”

“嗯?”他終於抬眉看她,神情不解。

“煙絡何德何能,竟然得大人如此款待?”換了一個他聽得懂的說法。

“與姑娘相識是方之的福氣,區區一餐不足掛齒。”他悠閑地抿了一口侍女送上的清茶。

“能與大人同桌進膳才是煙絡的福分。”煙絡微笑著回敬一句。

忽見眼前男子雙眸精光閃過,看似漫不經心地問道:“我朝太醫署分為四科:醫、針、按摩、咒禁。不知姑娘所長為何?”

看來他仍是不肯放棄打探她的來頭,她便隨口答道:“醫科罷。醫科中又分為體療、少小、瘡腫、耳目口齒、角法等四部。煙絡不才,略通體療及癤腫。

“嗯。”他仍是慵懶地應著。

茶香嫋嫋。

“姑娘可知七情致病?”他突然專注地看她。

煙絡好整以暇地淺笑,“大人可是指喜、怒、憂、思、悲、恐、驚七種情誌變化?《素問.陰陽應象大論》說:‘怒傷肝,喜傷心,思傷脾,悲傷肺,恐傷腎’,亦說:‘百病生於氣。怒則氣上,喜則氣緩,悲則氣消,恐則氣下,驚則氣亂,思則氣結’。大人是要考考煙絡?否則何出此問?”

顧方之淺呷一口,俊逸的臉自煙霧中抬起,笑得縹緲,“憂思如何?”

“憂思?”她莞爾一笑,便脫口而答,“憂思雖可傷脾,也可傷心。何來憂思?”

“若是勞倦呢?”

“損脾土,耗心血。宜益氣健脾,補心血安心神。參岑白術散及補心湯加減。大人以為如何?”話畢,女子巧笑嫣然。

顧方之的臉隱在升騰的霧氣後,看不清表情,卻聽見他的嗓音醇厚且回味悠長,“施姑娘果真師出名門,方之現有一事相求,不知姑娘能否應允?”

煙絡陡然升起警惕,聰明如她總不能因一頓還沒吃上的飯賠了自己的一生罷,遂正色答道:“大人謬讚了。煙絡不才,恐怕有負大人重托。”

眼前的男子對此話充耳未聞,猶自說道:“方之有一位摯友向來操勞又憂思過度,可否請姑娘代方之為他盡一份心力?”

“男他?女她?”煙絡問得小心翼翼。

“是一位男子。”

“我是女兒家。”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顧方之側頭看她,幽黑的雙眸裏笑意濃重,“姑娘身為上工,會介意病患是男是女?”那雙光彩橫溢的眼仁裏明白地寫著“如此蹩腳的推辭怎會出自姑娘之口”。

好吧,煙絡雙肩微聳,就算你給本姑娘帶上“上工”的高帽子,本姑娘也不見得非答應你不可罷。初至長安,本姑娘的醫館還沒來得及開張呢。然而,顧方之後麵的一句話卻叫她為之氣結。

“當然,姑娘一個女兒家要在都城自立門戶,懸壺濟世,也不是不可,隻怕——不、易。”他英俊的臉上神情悠閑自在。

該死的官!竟敢威脅她一個弱女子!煙絡怒目而視,咬得牙癢癢。如果可以殺人,她一定已經將他大卸八塊!“敢問大人官階?”一字一字緩緩從牙縫間擠了出來。

“區區殿中省少監,不足掛齒。”他仍舊笑意不減。

“從四品?”她猜得不錯。

“嗯。”

“敢問少監大人摯友?”

他淺笑著看定她,“皇上贈官太尉,實職禦史大夫。”

“......”

他好笑地看著她倒吸一口涼氣的樣子,這女子實在有趣。

半晌,她咽下哽在喉頭的口水,困難地問道:“三、三公之首,正一品?”

顧方之微笑頷首。

“啊!”她一聲驚呼,跳了起來,一手忙於扯出不慎踩在腳下的一角披帛,一手指著他老神在在的俊臉,竟結巴起來,“你、你......”哼!她不玩了!開玩笑,一品大官的身子骨是她小小施煙絡可以搞定的嗎?這、這不是拎著頭玩兒命嗎?她向來怕死極了——她、她不幹了!

“施姑娘。”

身後的男人聲音要命的攝人魂魄——她才不上當呢,一麵如斯想著,腳步卻不聽話地挪了回去。

顧方之微眯著雙眼,笑得愉悅,他說:“與其在外顛沛流離,風餐露宿,何不與人方便亦與己方便?姑娘家隻身在外,終是不妥。”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大人亦是能人,如此要事何必假手於人?”

“方之行走宮城,分身乏術......”此外,他怎能向她講明宮中爭鬥險惡,他豈會輕信宮城裏的人?況且蘇洵的生命對人對己都太重要!

眼前女子清澈的眼波裏疑惑重重,“大人為何信我?”

顧方之望著她清如流澗的雙眸,怎能讓她知曉在這樣緊迫的時勢之下,他冒險做出如此危險的選擇竟然是出於直覺?他身在宮城數年,閱人無數,但願這一次不會看走眼,否則——她也是在劫難逃。

於是,他隻好含笑不答。

當夜皇城

禦史大夫府位於皇城右方。府邸為朱漆彤扉烏頭門,左閥右閱,旌表門閭,門列囗戟。肅穆的閥閱表閭上刻著密密麻麻的小字,記載著宅院主人的資曆和功績,厚重的烏頭門前整整齊齊共列了十六戟,戟上套罩,囊套飾以花紋,並垂著華麗的流蘇。世家可以門前閥閱,官品能夠換來門前列戟;而表閭所要張揚的則是深得百姓稱頌的善舉。因此,由門前紛繁的陳設便可得知,這豪宅的主人不僅身居重位,還頗得百姓稱頌。

煙絡手裏拽著顧方之臨走前塞給她的書信,仰望著眼前氣勢宏偉的禦史大夫府。她隱隱記得師父說過,門戟的有無,是顯貴與否的標誌,門戟的數目,則將官階幾品表現在門前。三品門前不列戟,口戟的數量按官職的高低亦有嚴格的要求。一一數去,十六戟,一品門前才是此數。照師父的話來說,這樣的官最好不要去招惹。

顧方之說過,這座深宅大院的主人年紀輕輕就官拜太尉。太尉貴為三公之首,位最尊,正一品。雖說於國泰民安之際多為閑職,但是,倘若動蕩一起,便是主掌軍權之首,享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貴地位。然而,這個蘇洵卻又兼任禦史大夫,不過從三品的官階。看這門前的架勢——享著正一品待遇的從三品禦史大夫!?這樣違背常理的官是不是更不應該去招惹?

煙絡搖了搖頭——這禦史大夫蘇洵究竟是何等人物?就連顧方之那樣的男子也甘願為他如此奔走勞力,據說當今皇上對他亦是極其寵信。

思及此處,她有些惴惴不安,卻又有些小小的企盼,猶豫片刻,她下定決心,如慷慨就義般整理好自己的頭發和衣裳,一階又一階,緩緩拾級而上。

煙絡伸手輕叩朱漆大門的銅環,豎耳認真地聽了聽門內的動靜,卻是良久無人來應。夜裏四下一片詭異的寂靜。她咬咬牙,又輕輕拍打門扉,回應她的還是一如既往的死一般的寂靜。她正在猶豫要不要放棄,隨著不絕於耳的“咯吱”聲,沉重的大門緩緩由內開啟。涼颼颼的夜風之中,一盞飄搖不定的昏黃燭燈掌了出來,其後是一位身形削瘦,目光犀利的藍衣老人。

煙絡見了他,有禮貌地微微一笑。老者初見她時一臉薄怒,隨即麵有疑色,低聲問道:“姑娘深夜逗留皇城?莫非走失了?”

煙絡不由啞然失笑。皇城內尋常百姓固然不可隨意出入,她突兀地現身禦史府,確實讓人費解。不過,這老翁打馬虎眼兒的問話也未免太無厘頭了吧。笑歸笑,她還是恭恭敬敬地屈身一揖,柔聲道:“民女施煙絡,承殿中省少監顧方之顧大人之約前來拜見蘇大人,深夜來擾,還請先生見諒。”

藍衣老者麵色微變,喃喃道:“顧、顧大人?他怎會知道?”

煙絡雙手呈上顧方之留下的信箋。信封上蒼勁的行楷:蘇洵親啟,內詳。

那藍衣老者接過去,雙眼一掃,隨即對她畢恭畢敬起來,躬身道:“施姑娘原來是大人的貴客,有失遠迎,在下乃蘇府總管穆青。姑娘裏麵請。”

煙絡含笑謝過,緊跟了上去。

夜色中,月影朦朧,花樹搖曳,蟲鳴水流。

而熏風輕拂,原先凝滯的空氣如被人撩撥了一下的琴弦,一波一波蕩漾開去,浮動起淡淡的甜香味。

很熟悉的味道?煙絡側頭認真地想了想,忽然記起那是與薰衣草頗有幾分相似的香氣,卻比薰衣草的香氣淡雅高遠得多。煙絡沿途找尋,夜裏卻辨識不出香味的來源。

藍衣老者帶路在前,她腳步匆忙地緊跟其後。隱隱覺得這府邸極大,記不起穿過了幾條回廊,又越過了幾座小橋之後,兩人終於來到燈火搖曳的一棟大院內。那沁人心脾的甜香味愈發濃鬱了,她正好奇地四下找尋花的蹤跡,忽見藍衣老者轉過身來,神情嚴肅地對她囑咐道:“還請施姑娘稍等片刻,穆某需先稟告我家大人。”

煙絡一直分心在找花的影子,此時突然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妨事,煙絡在外候著便是,有勞穆總管通傳。”

藍衣老人旋身上前,像是怕驚著屋裏的人,輕叩門扉,“稟大人,顧大人差人前來,正在院內候著。大人見是不見?”

煙絡於他身後探出頭去,好奇地盯著緊閉的黑色雕花大門,等著傳說中的大人回答。等來的卻是一陣沉默,院子裏靜得連風過的聲音都那麼清晰。

良久,一管清冷如冰的男子嗓音忽然飄浮於幽香的空氣中,緩緩道:“備茶。”

煙絡聞言不禁微微笑了起來。看來,她的好運氣還要延續到第四個男子啊。這樣擋都擋不住的鴻運當頭究竟何時才會是個盡頭嗬!嗬嗬。她在心裏笑得有些貓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