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曰:‘夫人何故泣?’妻曰:‘吾夫聶政出遊,七年不歸,吾嚐夢想思見之。君對妾笑,齒似政齒,故悲而泣。’政曰:‘天下人齒,盡政若耳,胡為泣乎?’
即別去,複入山中,仰天歎曰:‘嗟乎!變容易聲,欲為父報仇,而為妻所知,父仇當何時報複?’援石擊落其齒,留山中三年習操,持入韓國,人莫知政。
政鼓琴闕下,觀者成行,馬牛止聽,以聞韓王。
王召政而見之,使之彈琴,政即援琴而歌之。
內刀在琴中,政於是左手持衣,右手出刀,以刺韓王,殺之。
曰:‘烏有使生不見其父,可得使乎?’政殺國君,知當及母,即自犁剝麵皮,斷其形體,人莫能識。乃梟磔政形體市,懸金其側:‘有知此人者,賜金千斤。’
遂有一婦人往而哭曰:‘嗟乎,為父報仇邪?’顧謂市人曰:‘此所謂聶政也。為父報仇,知當及母,乃自犁剝麵,何愛一女之身,而不揚吾子之名哉?’乃抱屍而哭,冤結陷塞,遂絕行脈而死。故曰:‘聶政刺韓王。’”
一個人把仇恨當作夢想,可以漆身為厲、吞炭變音、援石落齒,十年學琴,讓詩人們也慨然成詩為他高歌:“固執地抱著一把古琴以猙獰的麵容引路用鏗鏘琴韻掩護著匕首的寒芒將生命投入萬劫不複的深淵痛快地輪回”。
他從始至終一直堅持,堅持到最後用粉身碎骨將少年夢想的蓓蕾做成這最慘烈的煙花綻。
他終其一生,將仇殺做成了一場行為藝術。
因為,他要高懸起那大義之旗,而如誇父追日、而如愚公移山,而如精衛填海,而如鳳凰涅槃。
古人做人,其氣度更像是做藝術。
今存《廣陵散》曲譜,最早見於明代的《神奇秘譜》,譜中有關於“衝冠”、“發怒”、“報劍”、“刺韓”等內容的段落標題,而蔡邕的這段說明,恰好可以與之對照,所以音樂界普遍認為《廣陵散》就是《聶政刺韓王曲》的異名。
此曲是中國現存古琴曲中少有的具有戈矛殺伐戰氣的樂曲,北宋《琴書?止息序》說它:“其怨恨淒惻,即如幽冥鬼神之聲。邕邕容容,言語清冷。及其怫鬱慷慨,又亦隱隱轟轟,風雨亭亭,紛披燦爛,戈矛縱橫。”
紛披燦爛,戈矛縱橫,以致讓那宋代大儒朱熹憤然指斥:“其聲最不和平,有臣淩君之意。”
然而,卻是那一直隱匿在竹林裏杯酒歡歌的嵇康最愛。
嵇康,他以人格的忠孝在晉固守著戀魏的情結,所以,他在晉的天下裏如鶴立雞群般傲視著那些臣服的人們。
然而這樣一隻隻想“采薇山阿,散發岩岫,永嘯長吟,頤性養壽”的鶴卻讓一些人不安。
他的存在,如明鏡,照耀著自己雞犬升天的卑劣。
所以,那鍾會,這個幫助司馬家族穩定晉的天下的人想要去拉他下馬與己為伍。
他“乘肥衣輕,賓從如雲”地來了,如狂風逼近花朵,如猛虎細嗅薔薇。
當時的嵇康正在大柳樹下打鐵,向秀幫他拉著風箱。見鍾會來了,嵇康依舊打鐵,不與他說一句話,鍾會怏怏起身離去時,嵇康說:“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會說:“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兩個人的冷漠之間卻已刀劍相揮,火星飛濺,而寒光四射。
然後,猛虎踏過了薔薇,狂笑而去——
公元263年,發生了一個案件,開頭如蝴蝶效應般隻是蝴蝶煽動了一下翅膀,而頃刻之後的結局卻是嵇康如煙花灰飛煙滅。
嵇康,有一個好友,呂安,兩人的情誼如花鳥畫中的花與蝴蝶,每一相思,千裏命駕。
而這呂安,有美妻。其哥哥呂巽,見呂安的妻長得美麗,生了邪念,把呂安的妻灌醉後奸汙。呂安之妻羞愧難當,自縊而亡。呂安回家得知真相後,聽從嵇康之勸,念及兄弟之情,隱忍不發。
然而呂巽做賊心虛,反惡人先告狀,向司馬昭誣告呂安對母親不孝。
此時,司馬昭正標榜“以孝治天下”,而呂巽又是自己跟前的紅人,便將呂安抓捕。呂安不服,才把呂巽的醜事揭發,並引嵇康為證。
嵇康義不容辭,保明此事。司馬昭卻不聽呂安之辯,將其流放。
而嵇康氣而寫下《與呂巽絕交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