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村半夜聞吼聲,何人按劍燈熒熒(3)
嵇康義不容辭,保明此事。司馬昭卻不聽呂安之辯,將其流放。
而嵇康憤而寫下《與呂巽絕交書》。信中回憶了他們的相識以及當初如何顧及他們的兄弟之情頂天下之不義保全他們,然則“結局如此,我對不起他,而這又是因你對不起我。我不能救他,已無話可說,而事已至此,我也沒有心思再和你交朋友了,從此別矣,臨書恨恨。”
此中見到,連那兄弟之情竟是汙濁的泥,而在這人世的汙濁裏,卻愈見此每一相思,千裏命駕的友情清潔如白蓮。
而此時呂安在流放途中寫給嵇康的書信也被截獲。司馬昭以兩封信中有不滿之詞為由,將呂安收拘,同時逮捕了嵇康。
然後鍾會遂借此機會落井下石,力勸司馬昭殺了嵇康:“嵇康,臥龍也,不可起……宜除之,以淳風俗。”
所以,這個說自己“翩翩鳳翮,逢此網羅”的嵇康必死,不能婉轉。
嵇康做人如劍可使寸寸折,不能繞指柔。然而,他做事卻如花,隻要開就是美的。
臨刑之前,他隻是索琴求彈一曲《廣陵散》,彈畢而歎:“《廣陵散》於今絕矣!”
臨死的嵇康,亦隻是在擔心,沒有人再可以像他這樣彈《廣陵散》了。
而此時三千學子聚集刑場為嵇康請願,那場麵竟是悲壯。
這恐怕是中國曆史上文人以共同的行為藝術在一刹那間所作的一次最大的綻放,這百花齊放間,嵇康慨然如神,提琴風雷動,垂衣日月明,他的琴聲躡花而上,終究以絕美的一次綻放,完成了《廣陵散》最美的終結。
嵇康死了,文人們在強權之下,如履薄冰,那份小心和清醒,連那老年的杜甫醉而墜馬,諸友攜酒相看時也要歎:“何必走馬來為問,君不見嵇康養生遭殺戮。”
嵇康以一曲《廣陵散》的終結,讓文人時時驚醒,這份即使爛醉如泥轟倒之時也當倒於荊棘之上的清醒,如明月照耀著中國整個詩詞的江山。
此身未有棲歸處,天下人間一片雲——於世間不能清醒,於詩裏當清明如皓月長空。
琴曲《廣陵散》的最後一刻,那劍飆回劍鞘,所有花光突然收起,世間沉暗,留下煙花綻後的寂寞。
寫完此文的結尾處,對於嵇康、對於聶政、對於《廣陵散》,想有一篇文章獻給他們,似乎是一個叫嬰我生的作者寫的,當時為遇見如此磅礴的文字而大驚。覺得此時,唯有舉著這樣的文字才能完成這場祭奠的獻禮:
那年的陽光已化作次年的穀雨,向大地獻上溫順的貢品,祈求一個五穀豐盈的偏倉。
那年的人事已散成凡間的風塵,而你的門扉依舊年年年輕,哪怕一日天荒地老,也教得一付永不朽壞的青春,給生滅大化。
傳說太多,也太粗糙。
說你困於命運的掙紮,糾纏不解而自戕;
說你披發行吟輾轉兩世,隻求道義分明;
說你曆經煉火千錘百煆,才捧出一顆朝霞般絢麗的初心……
……
在山澗,在水濱,在曠野,在荒灘,在時與空的阡陌交錯裏
我且行且吟:“請問,請問何處是那已成前塵的腳蹤所向?”
假如我想,紀念你,並追悼自己?
幸福而平凡的人們指指東西南北,說那人走時,隻有陽光送他。
……
要問你:
天空這麼溫柔的包容大地,為何你不斂羽收翅,棲於平安體貼的廟堂?
人間這麼寬容的收納紅塵,為何你不掏穴成家,遠避地坼天裂的風暴?
大化無言,隻借你朱砂禦筆,點一枚亙古僅存的落日。
夕照裏,那一身足以迎戰的清白,回答我,無法自圓其說的追問。
而是不是,是不是今夜的下弦曾是十五的圓月?眼前的滄海曾是無盡的桑田?
是不是來自於塵的終歸於土?情始於濃的終將轉薄?……
你想起千年流轉的雙生神話,盼到今生才又相聚,為何不能同羽同翼?
為何一脈臍血佚成割席裂帛的流離?
為何天能長地能久,人間情誼卻離了又聚,聚了又散?
……
當那縷陽光從地底升起,
所有前塵俱成往事,所有愛恨都灰飛煙滅,所有的鮮血將流給春泥,孕育來世的杜鵑,聲聲喚喚,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就,把一款款道義還給斑駁的書卷;把一身高傲的傷痕還給驗屍的風雨;再把一世雙生的傳說交付煙草淒迷的空墳……
所有愛恨糾纏,恩仇負歉,你們雙手歸還而去……
……
從此,
不再有家,可以稟明死生;
不再有兄弟,可以閑話桑麻。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