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門後他捧著茶杯四處轉了轉,張嘴就說:“你家就是你爸爸的紀念館。”是那樣的。我爸爸的大幅照片、手稿、畫架,他用過的各種東西,到處都是。顯然我無意僅僅保存物品,而是隨時隨地在把玩,因此爸爸的東西散落到房間各處。之前我還沒想到他留意這個,現在也沒想要他留意這個,因此相當尷尬。尤其是衛生間,我趕緊去了衛生間,把爸爸的剃須刀啊啥的藏了起來。
幾乎是為了幹擾他,我連聲要求他幫忙拿出留聲機。他割掉膠帶,打開紙箱,拿出留聲機。正如我小時候看見的那樣:它流光溢彩,神氣活現。
“放在倉庫很久了,灰塵蠻多的,包裝之前我狠狠擦了一下。”“它壞掉了麼?”“不知道。反正我在咖啡館打工時沒見過用它。”他插上電,放上樹脂唱片,沒動靜,看來是壞掉了。它就像某些記憶,不開口說起,就沒聲音了。
“不知道哪裏有修理的。”“算了,就這樣,做個擺設,也挺好的。”然後,我想,然後呢?下一步應該做啥?下一步,我不知道怎麼暗示一個男生我對他有意思了?怎麼讓一個男生心領神會又知曉不能操之過急主動留下來進一步培養感情呢?一時想不明白,我便有些焦躁了。我語氣急促地說:“我要洗個澡。”他“哦”了一聲,似乎在考慮要不要告辭。我沒理他,徑直去了浴室。
在浴室裏我朝他喊:“冰箱裏還有喝的,你自己拿。”我想起這句話,似乎是從殷蕾那兒學來的。那次是她和爸爸在賓館,她從浴室裏朝外也是這樣喊的。在那十分絕望的時刻,我甚至想過向殷蕾求助,求殷蕾想辦法挽救我爸爸。她不是有辦法把爸爸從貴州的牢房救出來麼,也許也有能力喚醒我爸爸的理性。但我終究還是沒有給殷蕾打電話。一方麵覺得我對殷蕾的希望也許過高了,另一方麵卻是怕她嘲笑。顯然,如果當年不是我把她寫信的事告訴爸爸,他們就不會離婚,我爸爸也必定不會陷入之前以惡對惡的危險境地。
幾乎是習慣成自然,我一進浴室,就變得多愁善感。若幹次,我身體裏的情緒是複雜難解的,全靠熱水和自慰消解掉。今天,情況更加曖昧。我依然情不自禁,但並非完全獨處,我似乎在對隔壁的龍崽表現出淫蕩無恥的勾引?他真很可愛呢,而且,也很孤僻,就像一個自命不凡的小天才呢。我不知道他做一個男朋友會怎樣。我想起他說過的一句話:梔子姐,你像個姐姐。“姐姐”,我自己喊了自己一聲,就把手搭在自己的乳房上,它的確沉甸甸的。還有臀部,也翹翹的,我情不自禁地以無名指在自己後腰沿著弧線劃了一下。
羞臊出現時,你總是經曆克製的。是,你並非在克製性欲,而是克製羞臊,而這反而令你完全失火,整個身體都泛著紅暈。望著門後的鏡子,爸爸,我真不知道拿自己怎麼辦呢。
等我費盡周章穿戴完畢走出浴室,見龍崽已移到陽台邊畫架跟前,遮光布已揭開了,他似已看了一陣,正因什麼聯想而發呆。看到他,我反而鎮靜多了。他就是他,而不是我需要的那個想象,也不是爸爸要求的那個女婿。
他問我:“這是誰?”
“矮子叔叔。”
他叫了一聲:“朱矮子!”我點頭。“他的紅皮鞋可真滑稽!”矮子叔叔愛穿鮮豔皮鞋,尤其有雙大紅的特別耀眼。畫上我又略有誇張,將皮鞋畫得又長又尖,皮鞋頭部向上卷曲。這也是不由自主的行為,小時候我就將他畫成歡樂無比的侏儒,皮鞋形狀就是這個樣子的。配合皮鞋的,則是他兩手拉扯臉皮做出的伸舌鬼臉。
“這畫傳達出很恐怖的感覺。”龍崽認認真真地說。“啊!”我吃了一驚。我從不覺矮子叔叔可怕,也不曾按可怕的感覺描繪矮子叔叔留給我的印象。“你覺得這張畫很恐怖?”他點點頭,說:“就像是蝙蝠俠裏麵的邪惡小醜,冷酷無情地將全世界當玩具。”我沉下臉。他竟如此評價我心中的矮子叔叔!之前我還挖空心思想對你好呢,這一想,我真生氣了。我一把將遮光布搭在畫上,對他說:“不可理喻!”他一臉錯愕。
我說:“矮子叔叔不邪惡,也不可怕。”他忙解釋道:“我知道,你講過的。我隻是說你這幅畫。”“你和全世界的蠢貨一樣不了解他,你們都把他當壞人!”“不是的,梔子姐,我隻是說你畫的畫。”我朝他喊:“我的畫咋恐怖啦!”我已是吵架了,他默然無語。
看起來他並不想改口,甚至不想假裝認錯挽回這僵局。我氣極道:“蠢貨!你走!快走!”他一臉張皇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