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我若離去,後會無期(5)(1 / 2)

有次,梁思成把伴隨他二十多年的派克金筆和從紐約州的綺色佳購得的手表送進當鋪。當梁思成拎回兩尾大草魚時,林徽因不解,梁思成幽默地說:“把這派克清燉了吧,這塊金表拿來紅燒。”這兩樣東西,是一個文化人的最後標誌了,在竹林深處的李莊,梁思成徹底付出了一切。他們巳經到了絕境。

為減輕經濟壓力,梁思成借去成都辦事之機,弄到了一些西紅柿種子,請人在家門前種植。在此之前李莊人並不知道西紅柿為何物,看著這些肥碩的紅果如此妖異,農民們沉默不語,一嚐,更是受不了那股酸味。林徽因為此笑個不停,紅暈泛上了她蒼白的臉頰。她偶爾也會到番茄地看看,看看西紅柿瘋狂、頑強的長勢。移栽到陌生之地,就能紮根而結果,人卻遠沒有這種適應性。

病到深處,時光就慢下來。往事在蒸發,由清晰而漸次模糊,就像遠行的背影終於融化到夜色。剩給自己的,就是一片菜油燈聚攏的安詳。燈下,巳經沒有了燭影搖紅、撒豆成兵的幻夢,隻有一件事情很明確,在最不需要感情左右的古建築世界,讓剩下的光得以延續或紮根。

可這災難的泥塘裏,到底還有堅持。在與世隔絕的李莊,林徽因徹底遠離了文學書案,五年的時間裏,她隻寫了幾首詩(目前看到三首是《一天》、《憂鬱》,以及《十一月的小鄉村》),封閉的生活,讓她全身心地投入到古建築研究中來。就是在那個偏僻的,地圖上都無法發現的李莊,梁思成林徽因開始著手寫作《中國建築史》。夜幕降臨,他們隻能借著菜油燈搖曳的微光,弓著背一字一字地書寫,在這個恍如與世隔絕的小村裏,沒有印刷工具,他們隻能采用手寫和最原始的石印。

這時林徽因的肺病又發作了,她每天隻能靠在被子上工起厚厚的《二十四史》和數以千計的照片、實測草圖、數據以及大量的文字記錄,她承擔了全部書稿的校閱,並執筆撰寫了五代、宋、遼、金等朝代的內容。1942年年底,美國朋友費正清到李莊探望梁思成夫婦,回到重慶後向夫人費慰梅講述了梁思成和林徽因的情況。據費慰梅回憶:“思成的體重隻有四十七公斤,每天和徽因工作到夜半,寫完十一萬字的中國建築史,他巳透支過度。但他和往常一樣精力充沛和雄心勃勃,並維持著在任何情況下都像貴族一樣的高貴和斯文。”

1941年至1943年,是梁家在李莊最快樂、最熱鬧的一段日子。許多朋友和親人從各地趕來李莊探望他們,這讓好客的思成、徽因夫婦感到無比的開心。首先到來的是遠在昆明西南聯大的金嶽霖。

金嶽霖曾前後兩次從昆明西南聯大趕到李莊,說是來寫文章,其實主要是為照顧林徽因。早年,林徽因曾半開玩笑地送了他一隻公雞做伴,不想竟培養了邏輯學家養雞的終身愛好。風塵仆仆的他來到李莊,看到他魂牽夢縈的女子時,他的心,痛成一團。記憶裏,林徽因美豔如花,步履輕盈,而麵前病榻的女子,麵黃肌痩,除了那雙靈動的眼睛外都巳沒了當年的風韻。

金嶽霖張羅著購買了小雞雛,在林家後院拉開了行家架勢。李莊小學的王榮全老師提供給我一張翻拍於梁從誡處的照片一一在梁家的後院裏,金嶽霖彎著腰,左手挽個竹籃子,右手伸出,攤著手在喂雞。他的身後,劉康齡(劉致平之女)、梁思成、梁再冰、梁從誡,錯落成兩排,全都盯著雞們歡快地進食。籬笆片片,綠意點點,院子外的柳枝低垂而下,伴隨著長江之水,點綴著林徽因和梁思成生活五年的李莊家宅……

金嶽霖喂雞的唯一目的,並非因喜歡雞而養,乃是為林徽因燉湯。據說,他每次把熱氣騰騰的雞湯小心翼翼端到林徽因床榻前,放好,問候幾句,然後關好門就出去了。隻剩林徽因在雞湯前發呆……

除了老金的探望,還有英國友人李約瑟博士、費正清的到訪,都曾給林徽因和梁思成孤寂的生活,帶來過一些別樣的色彩。他們依舊會在下午四五點鍾聊天,喝著粗茶,吃著淡飯,但精神上的交流,讓他們很欣慰,他們到底是同一類人,他們還在一起,變化的隻是空間和時間,不變的是樸素的友誼,靈魂與精神上的交結。在戰火的洗禮下,更加真純可貴。

1941年8月,林徽因寫信給費慰梅、費正清,用了一個奇特的比喻:“思成是個慢性子,願意一次隻做一件事,最不善處理雜七雜八的家務。但雜七雜八的家務卻像紐約中央車站任何時候都會到達的各線火車一樣衝他駛來。我也許仍是站長,但他卻是車站!我也許會被碾死,他卻永遠不會。老金(正在這裏休假)是那樣一種過客,他或是來送客,或是來接人,對交通略有幹擾,卻總能使車站顯得更有趣,使站長更高興些。”信後還有金嶽霖的附筆:“當著站長和正在打字的車站,旅客除了眼看一列列火車通過外,竟茫然不知所雲,也不知所措。我曾不知多少次經過紐約中央車站,卻從未見過那站長。而在這裏既見到了車站又見到了站長。要不然我很可能會把它們兩個搞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