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才有安樂?世界巳經叫我們很苦了,我們總不能叫自己更加無助。
1940年年底,營造學社隨史語所入川,林徽因帶著兩個孩子和母親,乘車離開昆明去往到了人稱萬裏長江第一古鎮的李莊。
在詩人林徽因的眼中,這個第一古鎮真的沒有一點詩意可言。長江終日奔流不息,冷冽的江風,如刀似刃,宛如要將這寒意割進骨子裏,陽光也被迫躲進厚厚的雲層,霧氣籠罩,煙雨綿綿,林徽因所住的房屋處於窪地,潮濕異常,風打在屋前竹葉上,索索無聲。惡劣的環境,煩躁的心情叫林徽因舊病複發,臥床不起。
如果說身體的病痛,林徽因還可以用藥物來勉強對抗,那麼精神的貧乏,她又將如何忍受?離開昆明,抵達這個到重慶都要走三天水路的李莊,林徽因失去的,不僅僅是與城市生活的一切物質聯係,還有那些相濡以沬的朋友。此時的林徽因,走向的,更像是一個隻能獨自麵對的沒有硝煙的戰場,那無邊的說不出的孤寂,像枯槁的雜草,在李莊這塊土地上恣意生長,爬上了腳,蔓延了心,林徽因眼中沒了歡樂的色彩,她不知道自己將在這裏生活多久,她不知道命運還要給她帶來什麼樣的考驗和折磨。
在這裏林徽因生活了五年,在這裏林徽因病臥床了四年。四川陰冷的天氣讓一直糾纏於身的肺病越發嚴重,高燒的陰影再一次籠罩在林徽因身上。沒有商店,沒有醫院,在僅有的幾間農舍平房裏,林徽因苦熬著她一生中最艱難的歲月。心急如焚的梁思成學會了給病妻打針,肌肉注射,靜脈注射,一點一滴,他期盼著林徽因的康複,一盼就是幾個月,林徽因終於退了燒,梁思成不能不長吐一口氣,笑了。
林徽因曾給沈從文寫過的信裏提過“如果有天,天又有旨意,我真想他明白點告訴我一點事,好比說我這種人需不需要活,不需要話,這種懸著的日子也不都是奢侈?好比說一個非常有精神,喜歡掙紮著生存的人,為什麼需要肺病,如果是需要,許多希望著健康的想念在她也就很奢侈,是不是最好沒有?”這句子裏,沒有哀音,有的隻是一個女子冷靜的詰問。在最艱難的時候,林徽因依舊沒有丟失掉她與生俱來的優雅而淡然。蓮花依舊,清風徐徐。
人在生病的時候,心靈就會變得格外空虛寂寞,仿佛經過歲月無情的洗禮,將以往所有的華彩都盡情灑落,心情變成毫無血色的空白。望著青梁黃更,滿目黃沙漫天,林徽因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以往的時光。煙雨蒙蒙的江南小巷,她穿著素白的長裙,漫步在青石小路上;美麗的康橋下碧波泱泱,她身跡依附的人影隨著波浪時上時下,牽引連連。
記憶是個矛盾的東西。同樣的回憶,有時被渲染成最美好的色調;有時勾畫出滿目蒼涼。林徽因永遠忘不了碧波中那剪身影;忘不了當初肺病發作是誰把她從沈陽接到北京香山養病;又是誰陪伴她看雨頌詩,焚香長談,煮茶凝望。如今康橋沒了,人影沒了,北平的香山亦成了夢裏才能回望的地方,一切美好的事物隨著流年的洪流,一去不返,林徽因的思念化成了窗外的沙,沒了追思的歸宿,沒了寄托的位置。
一天
今天十二個鍾頭,
是我十二個客人,
每一個來了,又走了,
最後夕陽拖著影子也走了!
我沒有時間盤問我自己胸懷,
黃昏卻躁著腳,
好奇地偷著進來!
我說,朋友,
這次我可不對你訴說啊,
每次說了,傷我一點驕傲。
黃昏黯然,無言地走開,
孤單的,沉默的,
我投入夜的懷抱。
一直以來林徽因都是熱愛生命的。她喜歡山間的青草,綠水的泱泱;她喜歡用詩歌歌頌身邊的美好,喜歡用執著點亮事業的枯燥,她建“太太客廳”,為的是尋找心靈的慰藉,她習慣被人圍繞著生活,喜歡三五知己一同茗茶熱論。而現在一切成了回憶,她的心被廖寞和感傷慢慢覆蓋,逃不開,躲不掉,承受的滋味是如此的難受,所以林徽因害怕生病,生病不單是身體上的痛苦,更是靈魂上的折磨。
然而災難還沒有完。1941年春天,林徽因的飛行員弟弟林恒,在保衛成都的一次空戰中犧牲,鑒於林徽因的病情和精神狀況,梁思成三年之後才告訴林徽因。在李莊的歲月裏,林徽因和母親的關係,也曾遭遇考驗,可林徽因又必須去理解媽媽,畢竟在這樣一個地方,每個人都要接受寂寞的衝擊。每個人的生命都要用柴米油鹽來維係,由於戰爭,物價昂貴,物資匱乏,有時他們要靠朋友們的資助才能維持日常的家庭開支。
林徽因會在菜籽油燈的微光下,縫著孩子們的布鞋,買便宜的粗食回家烹煮。林梁兩家都是名門望族,他們何曾過過這樣粗簡的生活。望著鏡中的自己,此時的林徽因憔悴得似秋葉黃花,原來就是這般老了,原來縱使你是蓮荷中的仙子,來到了凡塵,就注定被歲月來無情摧殘。聰慧如林徽因,當然早巳明白這其中的道理,所以就算在戰火紛飛的年月裏,她和梁思成都還保持著一種難能可貴的“倔強的幽默感”,以戲謔的眼光來看待雜遝紛亂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