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歸政之爭(3 / 3)

深夜的殿外,似乎傳來了一陣悠揚的曲調聲,胡容箏敏銳地聽出,這竟是那日她在西海池上奏給元懌聽的鬼詩《宛轉歌》。

難道說,他在地下也無法對她忘情,竟飄蕩到了崇訓宮外?

幽靜的夜裏,胡容箏掀簾而出,她清晰地聽見,那正是元懌的聲音,他在叩動音調蒼涼的羯鼓,沉聲唱道:

悲且傷,

參差淚成行。

低紅掩翠方無色,

金徵玉軫為誰鏘?

歌宛轉,

宛轉情複悲。

願為煙與霧,

氤氳對容姿。

聽到最後兩句,胡容箏不禁掩麵悲泣,即使化為煙霧,他也無法對她釋然忘情麼?她從來不相信鬼神說,但今天,她卻情不自禁地向池內呼道:“元懌,你若魂魄歸來,請讓我見一見,以慰相思……”

隨著她的說話,蓮池上起了一陣霧氣,霧氣越來越濃,像在亭亭圓荷間站了一個人,那身影和元懌生前一樣挺拔、修長、堅毅、動人。

“元懌,你的死訊傳出之後,天下大悲,許多州的百姓自發為你服孝,甚至連洛陽城驛館中住的幾百個外邦使臣和他們國中的親貴,聽到你身故的消息後,都大慟失聲,為你劈麵痛哭……元懌,你是這樣一個品格高貴、性格寬厚、才能出眾、風姿英偉的男兒,卻會為我這樣一個墮落無用的女人而死……”胡容箏泣不成聲,“我好後悔,如果再來一次,我不會渴求入宮為妃,我隻願做你心愛的女人,在你的王府中度過悠閑快樂的一生……元懌,你原諒我,我一生都在辜負你……嗬,元懌……”

那霧中的身影飄動著,荷池上一片寂靜,隻回蕩著胡容箏的低泣聲。

“元懌,你的兒子元亶,我一直好好看視著,又命他襲了你的清河王的爵位,亶兒像你一樣出眾,卻性格更加內斂,不肯接受官誥,整天在家裏念佛經……我想,這樣也好,清靜的人,原不招禍……元懌,你在聽嗎?”胡容箏絮絮地說著,看見濃黑的霧影隨著風荷左搖右擺,似乎在不斷走近,又似乎更加遙遠了。

依舊是沒有回答,天邊的金星已經西墜,黎明即將來臨。

“元懌,我每月都在崇訓宮裏為你燃香祝禱,我想過了,像我這樣的女人,不配與先帝合葬,我已經叫人起出高太後的棺木,讓她和先帝合葬景陵。你呢,你在地下也是一個人孤零零的……”胡容箏喃喃說到這裏,歎道,“元懌,你等著我,我猜,那日子很快了……很快我們就能在地下重逢,這一世我欠你的,我會好好地償還……”

西林園外,雞鳴聲忽然響起,霧影漸漸變淡了。

“元懌,別走,再陪我一會……”胡容箏急切地挽留道,“現在的我,孤獨到了絕望的地步,連親生兒子都無法好好地說話……連他也恨我……這世上,我隻得我一個人,雖然手握大權、君臨天下,又有什麼意思?”

旁邊,忽然有人開腔問道:“太後陛下在和誰說話呢?”

胡容箏嚇了一跳,扭臉看去,卻見鄭儼穿著半敞的紗衣,一邊打著嗬欠,一邊走了出來,說道:“這麼早,陛下不如還去睡一會兒?”

他話裏有求歡之意,讓正沉浸在哀情裏的胡容箏覺得萬分惡心,她正要嗬斥他離開,卻聽得耳邊一聲幽幽低歎,沉重而憂傷,正是元懌的聲音。

胡容箏急扭臉去看,隻見荷池中的霧影已變得淡若輕煙,轉眼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池中的圓葉碧荷,在晨色中顯得格外清朗、明麗,哪裏還有半個人影?

“元懌!”胡容箏悔痛不已,失聲大叫起來。

沒有人回答她,長風吹過十畝蓮池,那窸窸窣窣的聲音,如秋雨,如歎息,如低吟,如嗚咽,如哀泣,如一聲她等候已久的呼喚,如一曲來自地下的淒涼羯鼓聲……令人腸斷。

胡容箏伏身欄杆邊,絕望地哭了起來。

到了四十歲,胡容箏才發現,自己的一生,充滿了無數過失和錯誤,她親手為自己造就了今天這樣眾叛親離、孤寂哀怨的處境,還能去怨誰?

隻有身後那試探地伸過來的纖細柔軟的少年的手,還能讓她覺出一種溫暖和力量,胡容箏不再猶豫,將布滿細紋的臉龐貼住鄭儼滑膩的手,任他將自己擁入懷中。

那熟悉的體溫和熱度令她稍微好過了一點,嗬,她不管鄭儼向她要求的是什麼,隻要他能從無邊的孤寂和寒冷中將她拯救出來一刻,她情願用整個王國去交換。

5

“你必須大婚!”胡容箏怒氣衝衝地拍著桌麵,向無語侍立一旁的元詡說道,“自來皇帝都要在十八歲時冊封皇後,否則的話,朕怎能放心你去親政?你又怎能讓天下臣工百姓相信,你已經束發成年,堪為人君?”

元詡已經受教半日,此刻,他索性把心一橫,抬臉道:“既然皇兒必須大婚,為什麼不能自擇皇後?”

“除了潘彤雲,洛陽城的名門閨秀任你選擇!”梳著靈蛇髻、畫著桃花妝、穿著提花綾錦及地長裙的大魏皇太後胡容箏,再也沒有年輕時的那種秀逸風姿了,她隻是顯得雍容華貴、氣勢逼人。

“皇兒非潘彤雲不娶!”平生第一次,元詡和母親爭執起來。

胡容箏大怒,將麵前的一杯茶直擲出去,碎片和茶水飛濺了一地,立在一邊的建德公主嚇了一跳,忙走過來,滿麵笑容地勸解道:“母後,何必與皇上動怒?皇上終是少年人心性,現在潘充華身懷六甲,他們夫妻恩愛,不忍在這時候別娶皇後,也是人情之常,母後萬勿切責皇上。”

她溫言藹語的一番話,令這對脾氣固執的母子同時沉靜下來,都覺得建德公主說話溫和婉轉,體貼入微,分寸把握得正好。元詡甚至覺得,這個同父異母的姐姐,比母後胡容箏要親切得多。

建德公主自高太後死後,便遠嫁到關中的齊王府,夫君是來自南朝皇族的蕭家王孫蕭烈,這還是她第一次回洛陽省親。

她雖然是高太後的女兒,但從小由胡容箏撫養成人。

胡容箏將建德公主一直視為親女,恩寵甚隆,公主下嫁之日,妝奩儀仗排列了半個城,讓京中的百姓都嘖嘖稱羨。

建德公主對胡容箏也十分敬愛,對她那個早就在瑤光寺落發出家的生母,反而沒有什麼感情。

殿中一片寂靜,建德公主首先打破了沉默,含笑問道:“皇上,潘充華已經懷了幾個月的身孕啦?”

“七個月。”元詡悶悶不樂地回答,“潘充華即將臨盆,朕卻別娶新人,朕心何安?大婚重典,轟動天下,卻令他們母子向隅而泣,豈不慘然?”

“胡說!”胡容箏怒道,“皇上大婚不但是宮中的頭等大事,也是國家的大事,潘充華怎敢不知好歹?她雖然即將為皇上生下後人,但畢竟出身卑微,沒有母儀天下的資格!皇上若不願大婚,朕會將潘充華流放到漠北,讓皇上永生見不到潘充華!”

“母後!”元詡痛苦地叫了一聲。

他不明白,為什麼母後年齡越大,脾氣越乖戾刻薄,難道她不再記得,她當年在建樂宮中焦慮地等待著自己命運的裁決的時刻了?

當時,高太後的娘家、勢力雄厚的高司徒府,結合一幫朋黨,傾力要致胡容箏於死地,全靠了元恪宅心仁厚,和清河王元懌等多人的努力,才保全了她的性命,得有今天這種權傾天下、手操生殺的至高位置。

“皇上到底答不答應?”胡容箏充滿威脅意味地逼問道。

“皇兒……答應。”元詡頹然答道。

元詡告退之後,胡容箏也滿腹憂慮地站了起來,向建德公主歎道:“當年朕有孕在身,後宮嬪妃都勸朕飲藥墮胎,朕不肯,冒著殺身大禍,生下了元詡。十月懷胎、六年離憂,朕為他擔驚受怕,多少次夜裏因為思念他而哭醒,這孩兒卻對朕如此無情!言不聽、計不從,連大婚也要拂逆朕的意思,他今年才十八歲,還未親政,已如此強項,等年齒再長,朕隻怕無立足之地!”

她沒有想到,自己的一番話也令建德公主心下翻騰不安,良久,建德公主才強笑道:“母後陛下言重了。陛下,女兒以為,皇上沒什麼可擔心的,隻是有些外臣對皇權虎視眈眈,在皇上身邊攛撮不停,陛下不可不防。”

見建德公主話外有話,胡容箏不禁揚起了直畫入鬢的雙眉,問道:“哦?還有此事?建德,你說給朕聽,到底是哪些人攛撮皇上,都鼓動些什麼?”

“這……女兒也隻是聽別人傳說,說一些外臣,包括都統胡僧敬、侍郎元順在內,鼓動皇上親政,聽說已聯名起了個折子,要求母後陛下歸政給皇上,還有人說,駐在北方的大都督爾朱榮,也與皇上密地通了不少信件。”建德公主一邊看著胡容箏的臉色,一邊輕言細語地回答。

胡容箏大怒,咬唇不語。

元順脾氣執拗,常常在太極殿中麵諫胡容箏,胡容箏早已對他不滿,預備將他放往淮南任刺史,沒想到自己的娘家侄兒胡僧敬也會和他們一黨!

這話倒也不是空穴來風。

去年冬天,胡容箏率著侍從,回胡司徒府祭祀已故的父母時,胡僧敬竟然請了全族的親黨來赴宴,酒宴上,胡僧敬含淚跪下給太後胡容箏敬酒,極為無禮地當眾說道:“陛下今年四旬,已是不惑之年,但臣聽說,陛下竟然蓄有多名內寵,如鄭儼、徐紇、李神軌之類的輕佻無行少年,並均委以重任。這些浮薄少年汙穢宮掖、勢傾海內,以致朝堂上文武解體、所在亂逆、土崩魚爛、不可收拾!陛下,陛下本是英才,聰明捷慧,如今怎會昏悖如此?不但陛下如今為朝野所譏笑嘲諷,連胡姓也隨之蒙羞!陛下母儀海內,應當威嚴肅穆,以建人望,不宜與那些毫無半點真情的佻脫少年再廝混下去了!”

胡容箏當即大怒,掀席而起,手指胡僧敬喝道:“放肆!朕若不看你當年有起複之功,今天就在席上殺你以儆效尤!你也不想想,你父子的榮華富貴、高官顯爵由何而來?沒有朕,就有今天貴盛洛陽城、與宗室親貴、五姓七望比肩的安定胡家了麼?反倒說朕令胡姓蒙羞!既如此,朕準許你們即日與朕劃地決裂!”

滿筵親朋都跪下求情,胡容箏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家宴不歡而散,胡僧敬自此再也不能入宮,甚至被剝奪了上太極殿奏事的權利。

沉吟良久,胡容箏深思著,建德公主所說的人中,除了爾朱榮外,其他人倒也不值掛齒,僅是進幾份言折,不足以動搖她的根本。

但爾朱榮本來隻是一個契胡部落酋長之後,遊擊將軍出身,在曆次鎮壓起義叛軍時實力大壯,如今帶甲十萬,雄踞一方,爾朱榮用兵又狠又穩,如果連他也偏向元詡親政的話,倒是個不可小覷的力量。

“母後陛下,”建德公主的眼中閃出一絲詭異的神采,她向胡容箏身邊走近兩步,輕聲道,“陛下曾經受過一次元叉之禍,幽居四歲,才得自由。這一次,陛下如果再被元順、胡僧敬等人強迫歸政,隻怕比上一次的處境還要難堪,他們對陛下信用鄭儼、徐紇、李神軌等少年官員十分不滿,背後紛紛議論,言語不堪入耳。陛下,如今朝綱動搖,陛下宜速作斷,免為奸人所趁。”

這番話更增添了胡容箏的恨意,元順、胡僧敬,都由她一手提拔,才到今天的位置,他們不但不感恩,反而當麵無禮進諫,背後又集合大臣,妄圖奪取她手中的皇權!胡容箏心中殺機陡起。

她麵色一冷,眼睛射出厲光,問道:“建德,你知不知道皇上有什麼反常之舉?”

“這個……”建德公主的眼睛有些遊移神色,她支吾道,“倒沒聽說過。不過,因為大婚等事,皇上常在背後牢騷,說自己是個牽線木偶,是母後陛下手中的一件玩具,從來不配有自己的意思,當了十二年皇帝,說話卻還不如鄭儼之類的男寵有用。即位以來,整天痛苦煩躁,見了母後如老鼠見貓,毫無半點快樂可言。”

胡容箏的臉越繃越緊,她切齒恨道:“他放屁!朕日勞宵旰,整天勤於政務,留著他在宮中遊手好閑,從不識愁滋味,常與一般宵小為伍,現在,居然要娶一個賤婢為皇後,真真有辱國體!他反倒說自己不如鄭儼!這樣的兒子,要來何用?”

見胡容箏勃然大怒,建德公主不敢再說什麼了。

胡容箏與元詡的母子關係早已疑隙叢生,即使今天建德公主不密地進言,母子衝突也是遲早的事,但建德公主仍然為自己能激怒胡容箏而得意。

她凝望著盛裝的胡太後,心中湧起一股又愛又恨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