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歸政之爭(2 / 3)

胡容箏怒氣衝衝地一拂袖子,準備離去。

見母後忽然動怒,元詡大急,他並不願意與母後鬧僵,更不想因為大婚和親政這些事,和母後衝突。這一向,他對胡容箏說話小心翼翼,從不願拂逆她的意思,但在終身大事上,元詡卻比較固執。

情急之下,他忙上前挽住胡容箏的袖子,緩緩跪倒在地,淚流滿麵地說道:“母後,天下是我母子共有之,母後與皇兒朝夕相處四年,當知皇兒虔愛母親,並無專政之念。不要說皇兒現在年紀幼小,還不具備親政的才德,就算將來皇兒能夠親政,也決無強迫母後歸政之事!母後,你放心!”

話說到這個地步,胡容箏倒有些訕訕的,她雙手扶起元詡,歎道:“癡兒,你怎麼偏偏喜歡上了一個婢子!如果讓潘彤雲一步登天,居於大魏皇後之位,你我母子都要受到天下臣民的恥笑!你忍心讓大魏元氏的高貴血脈蒙羞麼?”

元詡拭去眼淚,卻並不服氣,恨道:“為什麼不可以?從前漢武帝喜歡的衛子夫隻是一個歌女,竟然也成為大漢皇後,兄弟侄兒都被封侯,但人們隻以此作為美談,從來沒見過有人嘲笑漢武帝。”

“癡兒!”胡容箏微微一皺眉,嗔道,“枉你讀過那麼多書,全無半點見識!先秦兩漢並無門閥,所以秦始皇的母後和漢武帝的皇後可以是歌女出身。自三國兩晉起,門閥之念深入人心,士族絕不與平民通婚,我們堂堂大魏皇家,又怎能將一個罪臣之後、宮奴出身的婢女立為皇後?祖宗家法,非鮮卑八姓的女兒不能為妃,非五姓七望的漢女不能入宮,如今就算不拘泥於成法,可要是將一個身為罪臣之後的婢女立為皇後,天下士族也會物議沸然,笑我大魏無人!皇上就是不怕天下人譏笑,難道也不怕列祖列宗在地下不安嗎?”

元詡怔住了,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良久,他忽然衝口說道:“我既為大魏天子,何必受這些虛文所縛!太後陛下不也曾經與一個小小的侍衛官楊白花熱戀嗎?不也曾逾過禮製,與王叔元懌以夫妻名義相守數年嗎?來自朝野的譏刺,沸騰盈耳,太後卻都置若罔聞。如今,我隻不過要立一個宮婢為皇後,也算不得怎麼逾禮!”

這一番話,發自他本心,並無多少惡意,胡容箏卻聽得心中憤恨,她不由得斥道:“詡兒無禮!看來……你是長大了,以後,無論有什麼事,你都不必再來崇訓宮請教。朕會即日升崔光為太保,他是北朝一代文宗,又是你的恩師,有什麼事,你隻管詢問他,若他不反對,朕也不會有意見。”

她冷冷地說完這番話,便拂袖而去,將元詡一個人丟在那隻懸著兩盞紅紗燈的空曠的清涼殿中。

晃動的黯然光線中,十五歲的元詡覺得,母親的背影是那樣遙遠而陌生,她似乎遙不可及,又似乎如影隨形,其壓力和影響無處不在。

3

大概是太保崔光的意見起了作用,胡太後和皇帝元詡都各讓了一步,元詡先封了潘彤雲作位置極高的“充華世婦”,又隨意選了兩個名門閨秀作“承華世婦”,大婚之事,也就先擱了下來。

因為沒有盛大的婚禮,天下人的心目中,皇帝還是一個未成年的孩子。在太極殿聽政斷事的,依然是太後胡容箏,朝中任用的大臣,也全都是胡容箏的親信和心腹。

剛剛成年的元詡覺得,自己是那樣孤獨而勢單力薄,做這個有名無實的皇上,在母親的猜疑和威嚴下討生活,是那樣勞心勞力。

西海池上,暮色深濃,並肩走在年久失修的長廊上的元詡夫婦,眺望著對岸崇訓宮裏的一片燈火,相對沉默無語。

由於胡太後不喜歡潘彤雲,宮中對充華夫人潘彤雲的供奉極薄,月用常常不敷。元詡又是個手無絲毫權力的皇上,對自己心愛的女人,想多贈一件首飾、多添一件新衣都不可能,更不用提為潘家的親戚子弟加官進爵了。

今天是潘充華的生日,為了能給她一份驚喜,皇帝元詡命人將自己的一條不用的玉帶、幾件不穿的禮服送到宮外的當鋪去,準備換五萬錢為她置辦幾份珍珠首飾。

誰知道,顯陽殿的小內侍剛剛回到魏宮的長秋門外,就遇見了都統胡僧敬,被查出身懷珠寶後,此事便奏到了胡太後處。

胡太後毫不留情,派人到顯陽殿將潘充華痛責一番,說她媚惑皇上,恃寵邀賞,連帶皇帝元詡都覺得難堪萬分。

眼見心愛的女人在慶賀生日時不但沒有得到賀禮和敬儀,反而受了一番羞辱,元詡心情極為沉痛而窘迫。

此刻,夜色降臨,他攜著潘充華的手在西海池邊散步,春夜的暖風,送來了對岸的歡聲笑語,元詡知道,那一定是胡太後在和新歡鄭儼開宴聽曲。

人們都說,十八歲的鄭儼長得和當年的楊白花幾乎一模一樣,除了少一份神勇和單純外,他簡直就是少年楊白花的再現,但此人雖然年少,卻野心勃勃,甚有心術。

胡容箏已命織造司替他做了當年楊白花所穿的那種舊款白袍,燈下或者醉中望出去,宴席邊向她眼波橫流的白衣少年,似乎真的是當年那個笑容單純清朗的楊白花。

多少年了,她一直無法停住自己的墮落和放蕩,元詡覺得自己已經忍無可忍,這樣的母後,隻會令兒子蒙羞。

在他年幼時,眾人皆知,她與自己的叔叔情同夫妻、在崇訓宮一同起居,雖然皇叔元懌受著天下百姓的愛戴和推崇,但他們的所作所為仍然辱及了元詡身為帝王的尊嚴和元魏皇帝的榮譽!

如今,從幽居北宮的歲月度過,她依然沒有收斂,甚至會和一個與元詡年齡差不多大的少年同坐同起、天天宴遊!

如今的胡容箏,早對政事沒有興趣,她之所以還把持著皇權不放,多少是為了這份任意選擇少年情郎的自由,對於天下人的諷笑,她完全不當一回事。

對岸隱隱傳來了歌曲聲,居然是詞意極俚俗曖昧的《讀曲歌》,她的趣味已經降到了這個層次,令元詡又厭惡又憐憫。

打殺長鳴雞,

彈去烏臼鳥,

願得連冥不複曙,一年都一曉

……

接著是更大的笑語喧嘩聲,可笑,她在責備潘充華的同時,有沒有想到自己的失儀和逾禮?

鄭儼不過是個城守之子,毫無功名,她竟然在一月時間裏超拔他三級,封為諫議大夫、中書舍人,即將進入公卿之列,這種飛黃騰達的方式和速度,令天下人瞠目結舌。

十八歲的鄭儼,現在聞名洛陽、賓客盈門,他在胡容箏麵前撒個嬌,要求一個封爵、誥命,比元詡要容易多了,才十八歲就已權傾海內,連元詡都自愧沒有他的長袖善舞和善於利用權力。

元詡見過鄭儼,那雙輕佻的眼睛、那副浮滑公子的腔調,令人作嘔,更無信任感,母後不知道怎麼會喜歡這樣的人,僅僅因為他長得像楊白花嗎?

元詡緊緊握著袖中的一封塗著火漆的信,那是衛將軍、討虜大部都督爾朱榮托人幾經周折遞入的密信。

爾朱榮是已故清河王元懌的妻弟,外藩王爾朱家的英偉子弟,目前是大魏的第一名將,兵力強盛,隱隱有問鼎三公之勢。

他在信中向元詡推心置腹地說道,胡太後宮禁不修,又懶於朝事,不恤民生,天下怨聲載道,都渴望少年皇帝元詡能夠親政,如果元詡願意,爾朱榮願意率五萬生力軍,潛至洛陽,將胡太後及其黨羽全部翦除。

元詡得到這封信,已經過了三天,仍然猶豫不決。

他深知爾朱榮有這個實力,性格耿直狷介的年輕的爾朱榮,是個很有文才武幹的藩王,一直對元詡忠心耿耿,希望能用自己的兵力,替元詡解決掉亂如麻葛的政權之爭。

元詡渴望親政,更渴望改變西海池邊日日縱情宴遊的淫靡情景,但對於他感情疏薄的生身母親,他仍存有一份親情,不願用武力來解決母子間的矛盾和衝突。

遙望著西海池對岸的燈火樓台,元詡既恨又痛,反複再三,他仍然從袖中了取出了信,捏成一團,隨風扔進了西海池中。

無論她怎樣對待他,她總是他的生母,忍著劇痛和性命之憂生下了他的生身母親。元詡是個像他父親一樣重感情的人,無法對自己的親人下手,即使兩人之間積怨已久。他輕撫自己胸前那把黃金小梳,聽說,這是他生下來時,母親含淚為他掛在胸前的,她對他,畢竟還是曾有過一份深厚的母子之情罷?即使這麼多年來,自己一直隻是母親的政治籌碼。

西海池對岸的崇訓宮內,胡容箏已酒至半酣,朦朧醉眼中,她似乎又看見了當年的楊白花回到了自己的身邊,她顫巍巍地伸出手去,輕輕撫了撫他的臉,不是的,不是的,楊白花的臉線條堅硬而柔韌,哪裏像麵前這個人的柔軟滑膩?楊白花的笑容是那樣單純清朗,哪裏像麵前這張臉上富含著無數的詭譎曖昧?楊白花的眼神是那樣癡情熱烈,哪裏像麵前這雙眼睛的輕佻戲謔?

“白花……”她顫聲喚著。

“臣在。”那酷似楊白花的少年含笑應答,因為相貌酷似楊白花而得到重大恩寵的鄭儼,早已習慣了被胡容箏在酒後這麼呼喚。十八歲的鄭儼,沒有半點楊白花的大將之才,他僅僅徒有其表,實質上不過是個浮滑少年。

在清醒的時刻,胡容箏望見他浪蕩油滑的模樣,也會覺得一陣惡心,會冷淡地將他逐出宮去。

隻有在此刻,無邊無際的寂寞、痛楚包圍了她,令她窒息而絕望,胡容箏才會命人在西海池邊設宴,命人召鄭儼、李神軌幾個形似楊白花的少年來見。

憑借著繁密的音樂與醇厚濃冽的蘭陵酒漿,她仿佛可以在這張極度酷似楊白花的臉上,找見一點安慰。

“不……你不是楊白花。”胡容箏又失望地推開了他。

“臣不是楊白花是誰?”鄭儼嘟起了嘴唇,撒嬌作癡道。

旁邊侍立的另兩個少年李神軌和徐紇都偷笑起來,他們也是胡容箏喜歡的少年郎,但不及鄭儼這般得寵,對他又妒又羨。

“你……你……你是誰?”胡容箏星眸半閉,好奇地問著,看著麵前的這群少年,她並未覺出自己的衰老,似乎,她又回到了青春年華。

“臣是太後陛下心愛的鄭儼。”鄭儼輕佻地回答道,“陛下,陛下早該忘了那麵容俱毀、出家做了和尚的楊白花,專寵臣才是。臣對陛下忠心不改、此情不渝,天地日月可鑒臣的忠心……”

這番話說得熱情而隨便,毫無誠意,連旁邊侍立的李、徐二少年也覺得肉麻,胡容箏卻“吃吃”地笑了起來,道:“好,你說得是,朕就忘了那個薄情寡義的楊白花,喜歡你好了……對了,你叫鄭儼,想要什麼封賞?”

“真要賞臣,就讓臣早點做上當朝三公,臣才心滿意足。”鄭儼獅子大開口地向胡容箏要求著。

“三公……這也容易,明日叫崔光草詔,進你為大司空。”令李徐二人未想到的是,胡容箏竟然毫不猶豫,一口答應。

鄭儼又嘟起了嘴唇,不悅道:“臣不要崔光草詔,那老頭兒專會拍太後陛下的馬屁,看不起臣,當麵罵臣是小人。太後陛下,臣哪一點不如他?論文,臣的詩寫得最華麗精彩不過了,連樂坊裏都常將臣的詩譜上曲兒唱。論武,臣鬥雞走馬哪一樣不精通?論忠心,臣晝夜都陪伴在陛下左右。論威望,臣的門上每天奔走的人何止數百?陛下,陛下你評評看,臣怎麼就比不上那個龍鍾臃腫的老頭兒?陛下幹脆就讓臣接替崔光的位子好了。”

胡容箏被他的嫵媚姿態逗得哈哈大笑,她並未作答,在酒宴繁密如雨的絲竹聲中,她伏在桌麵上沉沉睡去。

4

半夜醒過來時,胡容箏覺得格外寒冷,奇怪,雖然身處崇訓宮清涼殿,門外有十畝荷池,但殿內重簾厚幔,不見天日,一向冬暖夏涼,十分適意,今天這種寒意不知由何而起,讓她渾身發冷、打著寒戰。

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胡容箏一眼看見身邊那個熟睡的少年,他赤著上身,露出胸前“雙鳳呈祥”的花繡,那是鄭儼入宮的初夜,為表忠心,而特地請了紋身匠人,在胸前刻下的圖案。

但此刻,靜寂的清涼殿中,幽暗的燈下,胡容箏卻覺得那麵貌酷似楊白花的少年令她作嘔,她一定是神誌糊塗了,竟會和這個年齡和元詡差不多大的浮滑少年混在一起,讓他玷汙了自己的名聲!

在這片刻的清醒中,胡容箏後悔不迭,但隻是一轉眼,她又墜入這種深不見底的麻木。

元恪、元懌、楊白花,他們一個個都棄她而去,她那無盡的孤獨和淒涼,已經沒有人能夠撫慰,與這些貪求功名富貴的少年人,也不過有一天是一天罷了,她哪裏計較得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