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千寺鍾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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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德公主覺得,雖然是大魏公主,但她的命運,比她的生母高太後,不,比普通民婦還要淒慘,而造成這一切的人,正是麵前這個至尊無上的胡太後。
盡管,這些年來,胡容箏待她的深情厚意,的確不輸於一個真正的母親。因為與元詡失和,胡容箏將母親的愛幾乎全都給了建德公主。
幼年時,胡太後曾經教她讀書射箭,曾親自替她梳妝打扮,所作所為,無不像個真正的母親,可這即使如此,胡太後還是沒把她真正當成自己的女兒。
否則的話,為什麼建德公主一長大成人,胡太後就將她遠嫁給了關中的齊王世子蕭烈?而且從不準她回洛陽城探望?是不是怕有朝一日建德公主長大了、有勢力了,會心存敵意,對付胡太後?
當年,她的生母高太後暴崩後,建德公主收到由宮婢轉來的高太後遺書,稱高太後是久病後自殺而死,建德公主又悲又疑,雖然她從小與生母分別,但畢竟血濃於水,情牽腸掛,每個月都要入寺問安。
後來,她出嫁外鎮,終於輾轉知道,當年,由於月食之變,胡太後為了嫁禍,才賜死早已出家為尼、與世無爭的高太後。
從知道真相的那一天起,她便對胡太後存有了戒備之心。
此後不久,六鎮連連戰亂,柔然不斷入寇,建德公主的公公齊王蕭寶夤鎮守關中、有禦北之責,每年應戰不斷,他疲於戰事,又害怕兵敗被降罪,讓建德公主上表向胡太後請求調防到南方,胡太後卻又擔心齊王蕭家叛歸南朝,就是不肯答應,還下詔切責,逼迫他們出城迎戰,結果,蕭寶夤父子索性占據長安城,自立為帝,叛變北魏。
上個月,蕭家父子被胡太後派人破城後抓捕,與建德公主一起押送到洛陽城,她外嫁數年,第一次歸省,居然是坐囚車回來的。
雖然胡太後很快釋放了建德公主,說她不知情者不罪,可她的公公齊王蕭寶夤還有丈夫蕭烈,卻被押在大街上很快當眾處死。
這就是她替建德公主挑的好親事,那麼多當朝親貴她不選,非要把自己嫁到南朝歸降的皇族家中,又在戰亂頻頻時對蕭寶夤多次下詔切責,這條不歸路,難道不是胡容箏親自為建德公主選中的嗎?
從上個月夫君蕭烈被殺之時起,複仇的欲望,就盤踞了建德公主的心。
胡容箏滿麵倦容,斜靠在床邊的繡金靠枕上,向建德公主揮了揮手道:“你今天第一次入宮請安,本來應該設宴請你才是,但你也見了,朕每天有多勞心勞神,實在不能再陪你飲酒聽歌。等朕哪一天心裏清靜,再延你入宮。你去罷,朕已命人替你新建了公主府,你以後就留在洛陽城,留在朕的身邊,朕會好好給你挑一個忠誠高貴的夫君,讓你以後的日子再無憂煩。”
“是。”建德公主溫順地行了一個禮,盡管胡太後說得動人,但她並不相信,含笑道,“母後陛下好好休息,女兒過幾日再來看你,這一次帶進宮的禮單都交給內侍了,其中有一雙千年高麗參,十分難得,是女兒多方購求的,請母後陛下笑納。”
“唔。”胡容箏慈愛地笑了一笑,向殿外吩咐道,“速傳,叫領軍將軍鄭儼到清涼殿來見朕。”
也許是深悔當年沒有給楊白花以重任,現在,胡容箏根本不管天下人說什麼,飛速地將鄭儼從一個白衣提升為領軍將軍,令天下人愕然萬分。
建德公主陪著胡容箏又說了一會兒家常,見時間差不多了,才告退出去。
在崇訓宮前的廊下,她迎麵看見一個身穿白袍、高大英武的青年男子悠然走來,建德公主知道,那一定是胡太後正在等候的鄭儼。
鄭儼如今的權位,已經可與當年的元懌、元叉相提並論。
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建德公主不但沒有低頭回避,反而揚起那雙和她生母同樣黑亮明澈的眼睛,嬌羞地向他笑了一笑。
鄭儼本來就是個好色之徒,這些年來礙於胡太後,才收斂了一些。
他正行走之時,看見前麵一個衣著華貴的少女步態輕捷地走來,料知一定是個名門閨秀,待看見這個貌若觀音的秀美少女竟向他揚眸露齒一笑,鄭儼魂魄俱散、心花怒放,早將胡太後忘到腦後,沿著回廊幾步走上前去,輕佻地向她笑道:“末將是鄭儼,不知小姐是哪家的千金?”
建德公主見左右除了她的侍女外再無別人,遂向這神情浮薄的青年將軍揚眉一笑道:“妾身是建德公主。鄭將軍,妾身久聞大名,今天還是第一次見麵,將軍果然青年有為,風姿若神,令人一見而生敬仰之心。”
鄭儼被她的話吹捧得心中大慰,笑道:“原來是建德公主,果然像他們傳說的那樣眉目如畫、神仙體態,可惜,可惜……可惜末將沒能早見到公主幾年,以致錯失終身!可惜……實在可惜!”
對麵前這個神情浮滑、言語輕脫的少年,建德公主早起了反感,她不明白為什麼胡太後會那樣寵愛他,難道隻因為他長得酷似楊白花?女人癡起來,可以這樣傻!
但建德公主並不準備就此放過鄭儼,她深知,麵前這個輕佻少年,對自己的複仇計劃大有用處,遂又用柔膩的聲音歎道:“唉,妾身一別魏宮數年,不知道如今西海池上的蓮花開得如何?現在是深秋十一月,池上除了殘梗斷荷,還能有些什麼?”
她似真還假、無限悵惘地歎了一口氣,更加令鄭儼心醉神迷,他偎近了建德公主身邊,輕聲笑道:“蓮花蓮葉有何好看?隻要公主出現在西海池上,便勝過了滿池花葉的好風光。公主,末將陪你去看一看西海池,好麼?”
“真的?”建德公主含笑問了一聲,便任鄭儼在袖下攜住了自己的手,往西海池方向緩步而去。
魏宮上空,金烏西墜,殘陽如血,這個深秋並不冷,卻每天都有強烈的長風穿過整個崇訓宮,在永寧寺的廢墟上徘徊……
就在三個月前,永寧寺木塔被雷擊中起火,烈焰騰空,胡太後派了一千名羽林軍去撲火,合滿寺僧眾之力,竟然都未將火勢撲滅,絕望中三名僧人投火而死,大火燒了整整三個月,十幾萬經書、一千多僧舍、十幾座金玉佛像大多化為烏有,至今宮中仍能聞到煙火氣。
建德公主相信,這是天殛胡太後。
上天的意思,要將這大魏江山從這個把持皇權、昏悖糊塗的墮落女人手中奪走,不讓她再指揮控製兆萬人的人生和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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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宮裏一片節日氣象,到處鋪著金繡軟翠,所有的宮殿門前,都高高懸著大紅紗燈,作為大婚中心的顯陽殿,更是富麗豪華到了極點,一應廊柱器物,都淹沒在綾錦金玉叢中,寢宮的金床上,堆滿了各種珍珠、翡翠的如意。
今夜,皇帝元詡將要迎娶胡容箏的本家侄女胡真為皇後,一向住在這裏的潘充華,由於皇帝大婚,被遷到北宮居住。她已經到了臨盆之期,體態臃腫,麵色憔悴,但元詡待她還是一如既往地溫柔恩愛。
崇訓宮清涼殿中,洛陽新貴、領軍將軍鄭儼正在和胡容箏密談,他抬起那張俊美的臉,懇切地說道:“陛下,臣對陛下之心,天日可鑒,臣所說的話,也都是為了陛下打算,望陛下勿以為臣有異心。”
“你隻管說。”近來,胡容箏總覺得神思恍惚,連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深深思念著誰,是楊白花嗎?不,她似乎早已忘了他。是元恪嗎?這一生,她從來沒有對他動過情。
是元懌嗎?嗬,這兩年,她總是聽見清涼殿外半夜響起羯鼓聲,響起《宛轉歌》的淒涼曲調,但推門去見,卻再也見不到元懌的身影,他一定是憎惡她今天的作為,才不願與她相見。
但是,元懌知道嗎?今天的胡容箏隻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所有的情愁愛恨,都早已隨著那些至愛者的離去而煙消雲散。
“陛下精通史書掌故,應當知道,昔日文明太後與其子顯祖皇帝也常常齬齟,文明太後有內寵叫李弈,顯祖皇帝卻尋隙殺了李弈,文明太後大怒,以至母子反目,顯祖皇帝到了親政年齡,屢屢逼著文明太後歸政,文明太後無奈之下,在宮宴上親手為顯祖皇帝斟了一杯酒,是夜,顯祖皇帝便重病身亡……”在鄭儼娓娓說述的聲音中,這似乎隻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宮廷故事。
盡管有些神思倦怠,胡容箏還是猛然坐直了身體,這個鄭儼,他想幹什麼?
鄭儼對外強中幹的胡容箏並無畏懼之意,他並不害怕她眼中射出的嚴厲神色,而是索性將臉撲在她的織錦長裙上,半真半假地抽泣道:“陛下,這些天,皇上越來越恨臣入骨了,前日,臣在西海池邊的宮宴中遇見皇上,皇上竟然當著許多大臣的麵辱臣為‘奸人’,向臣麵上咳唾……陛下,臣受此羞辱,實有一死了之的心,隻是掛念陛下,才沒有自殺……陛下,臣恐怕已活不過今年了,皇上大婚後,必然會親政,到那時,他手操生殺大權,要辦的第一件事,隻怕就是將臣滿門抄斬……陛下,臣死無妨,隻是,臣的體麵也是陛下的體麵,皇上卻不給陛下留一點餘地……”
胡容箏果然氣得渾身直哆嗦,元詡,他想將母後逼至絕境嗎?她早已答允了元順等人,一俟皇上大婚後,就舉行歸政儀式,自己退居崇訓宮,不再過問朝事。四十多歲的她,早已厭倦於政事,隻想與情郎鄭儼在宮中廝守,以度盡餘生。
但元詡竟連她最後一點樂趣都要剝奪!
難道,他打算逼著她出家為尼嗎?在青燈黃卷中懺悔往日的過失?不,不,不,她不是高太後,就算她前半生全是錯,她也不預備懺悔!胡容箏生來倔強剛強,這是她的進身之階,也是她的取禍之道,但她決不會為逝去的往日而後悔!
見到胡容箏的怒容,鄭儼更是放心,越發添油加醋地道:“不瞞陛下說,最近半年,皇上與爾朱榮通信頻繁,打算引兵入京,逼宮讓陛下歸政,讓陛下落發為尼……臣一想到陛下將要在青燈古佛前度過晚年,任人宰割、任人羞辱,就渾身顫抖……”
“哼!”胡容箏果然震怒地一拍座床,“忤逆兒,他還沒親政,就已如此咄咄逼人,待親政之後,還有朕的活路麼?”
事實上,她與元詡已經多日未見麵了。
聽說,元詡如今確與爾朱榮過從甚密,與朝中的多名大臣私交不錯,上個月,為了儆戒皇帝元詡,她命人暗殺了皇上身邊親信的密多道人,又在宮宴上撲殺了領左右、鴻臚少卿的穀會和紹達,這兩個人都是皇上最親近的大臣,常常勾結多人,聯手對付鄭儼、徐紇、李神軌這些新貴。
自穀會和紹達被當筵撲殺後,元詡悲憤異常,麵有恨色,再不肯到崇訓宮請安,胡容箏心中忐忑,她不知道,如果歸政後,等待自己的,將是怎樣一種命運?
“鄭儼,”胡容箏憂心忡忡地看著麵前這個相貌俊美、神態瀟灑的少年,歎道,“那你說,朕該怎麼辦?”
“臣不敢說。”鄭儼拭去了腮邊的眼淚,哽咽著。
“你說,隻要是好主意,朕一定照辦。”胡容箏咬牙恨道,“這樣的不孝之子,竟然屢次在與爾朱榮的通信中稱朕為‘戾後’,朕還要他何用?”
鄭儼雙眼陡然發亮,建德公主的主意果然高明,隻要他半真半假地告上一狀,煽情地說上幾句話,就能令胡太後頃刻間對皇上生出仇恨!
他膝行兩步,附在胡容箏的耳邊,低切地說道:“臣剛才已經說過,文明太後賜給顯祖皇帝一杯毒酒後,便永除後患。顯祖皇帝死後,文明太後將顯祖的太子立為幼帝,親自抱入宮中撫養,長成後,孝文帝對祖母言聽計從、孝愛無比……陛下,現在的皇上自幼與陛下分離,與李嬤嬤、潘充華為伴,對陛下毫無孝愛之情,陛下與其勉與皇上周旋,不如索性一了百了……”
“嗬!”胡容箏倒吸一口冷氣。
見胡容箏竟沒有喝止他,鄭儼知道自己和建德公主商量的對策有望成功,心下大喜,接著做了個斬釘截鐵的手勢,恨道:“陛下,如今潘充華已將臨盆,這是天賜良機!陛下,倘若潘充華生下皇嗣,而皇上卻不幸暴病身亡,陛下就將成為大魏朝的太皇太後,國有幼帝,陛下仍將臨朝專政,直到幼帝滿十八歲為止……陛下,再過十八年,由陛下親手撫養長大的幼帝,會像當年的孝文帝待文明太後一樣,孝愛崇順,無可挑剔……”
一番暗藏殺機的話,竟令胡容箏怦然心動。她握著自己衣服前襟,沒有說是,也沒有說否。但從她毫無怒意的麵色上,鄭儼判斷出,自己所圖得遂。
外麵,簫鼓聲盈耳,迎娶皇後的大典即將開始。
胡容箏向妝台裏看了一眼,那是個身穿絳紅華服、威儀雍容的女人,雖然年過四旬,但仍然擁有美貌和智慧,她還不甘就此歸隱到永寧寺中度過餘生……元詡,這個不聽話的孩子,這個雖與她有血緣卻無親情的皇帝,他實在不該如此逼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