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次院的喧囂至夜方休,冉玖早早歇下,卻睡得並不安穩。
偌大的一方床榻之上,入了春還鋪著兩層薄毯,小小的人兒蜷起身子,在厚實的獸皮褥子裏拱成了蝦米。冉玖前世有手腳冰涼的毛病,拖拖踏踏的也懶得看中醫,這一世知道惜命了,內調理外健體,總歸能夠給自己暖被窩了。
其實,魏氏此來,冉府許多人都難以成眠。
冉玖歲餘就跟著爹娘去了南陽赴任,細細回憶起來,江家的這位長房媳婦兒著實是能耐,鬧出的事情掰著手指頭也數不完。南陽五年,長女江畔出嫁、外祖母病逝,大房添了庶女、隨後又是個嫡孫,哪一件都有魏氏閃閃發黑的身影滾雜其中。
晨起獨自坐在床沿醒神,腦子裏殘餘的夢境片段時隱時現。蘭芷掐著時辰進來,見她醒了有些意外:“姑娘今日自個兒起來了,可是睡的不好?”
冉玖睜開眼,裏頭是一片水霧,嘴裏輕聲呢喃:“嗯……做了許多夢,累得很。”接過蘭芷遞來的溫熱帕子,冉玖抹了把臉,也瞧見了蘭芷眼下的烏青,她心下一動。
“別說我了,昨日當著她幾個不好說。蘭芷,見了舅母,你還好麼?”
蘭芷自她手裏取過帕子,重新投了溫水,又跪在榻前,仔細地托著主子的小手細細擦拭,明明還是個少女,整個人卻散發著如蘭的沉穩。
“伯夫人原是奴婢的舊主,當年若非姑娘救我,世上便既沒有一個小蘭、也沒有蘭芷。”她捏著巾帕,笑容溫柔,“眼下您才是奴婢的主子。有姑娘在,蘭芷不怕。”
當年的魏氏,嫁入江家十餘年,所出僅有一女,偏偏還不許江家大爺親近旁人。江家老爺子無法,這才有了個江城。為著魏氏寬心,更是直接把江城養在了大房院裏,老爺子本意是未免兄弟隔閡,也盼著魏氏能夠踏實教養江城。
可是事與願違,江城的存在成了魏氏心頭最深的一根毒刺,時時提醒著她膝下無兒的現實。於是魏氏由最初的嬌蠻,生生發展成了狠毒。
江城自然首當其衝,可如蘭芷、那時候還叫小蘭這般的丫頭,在大房院子裏作為潛在的“生育對象”,受到的折磨也不少。
聽了蘭芷之言,冉玖嘿嘿一笑,兩人日常相處,實則半是主仆、半是姐妹。冉玖前世今生統共歲數比蘭芷大出兩輪,但裝著這個幼年的殼子,也能時時厚顏地跟她撒嬌賣個乖。於是拍了拍小胸脯:“對,我們不怕她。”
蘭芷也笑,起身取了粗鹽和楊枝製作的簡陋“牙刷”來,服侍著主子洗漱,又簡單挽起發髻,換上晨練的寬鬆勁服。
今日是個陰天,冉玖披著晨露站在庭院中,萬物未醒,草叢裏有蟋蟀低低鳴著夢話,小小一方庭院裏霧氣彌漫。
小姑娘右手執一柄未開鋒的細劍,吐氣納息片刻,待到氣息平穩,錯步起勢,睜眼出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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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南邊境,上穀郡。
春暖大地,淩冽的寒風卷走了草原一整個冬天的蕭條灰敗,草場重現生機。
上穀的邊民身著皮襖、趕著牛羊,在邊市入口排起了長隊。隊伍裏的羊群數量不多,有半大孩子也來幫忙市貨,臉頰裹著細微皴裂的凍紅,感受到家中長者的沉默,也都不敢跑鬧。
往日裏開春月旬,正是胡商越境販貨的好時候,商人們冒著死亡的危險,從茫茫草原的那一頭,帶來了織毯、種子、香料、裘革,駿馬是搶手貨不說,有時還會有稀罕的大駱駝,高高地立在市集中,在眾人的圍觀中嚼著那一口幹草。
而今年仲春,匈奴二度衝破了雁門、漁陽防線。去而複返,大肆擄掠,唯有上穀郡得以苦苦保全。縱是如此,邊軍官民仍是死傷慘重,單是一郡,牛羊損失就過百。
邊市一隅是商人憑身符傳兌換對牌的場所,買賣雙方達成生意,須得至關市長官處報備,以銅錢或粟米繳稅,隨後才能易貨走人。說是官府征稅處,實則也就是黃土夯起來的一間矮房,搭了幾塊木板子,一個主簿揣著手在一旁站著,有人來了記上兩筆。
邊民們趕著家中所剩不多的牛羊,在集市裏來往穿行,無人知道一旁的小棚子裏,正站著上穀太守與一位年輕將軍。
“唉,要說這日子慘呐!老夫當這上穀太守也三年有餘了,這匈奴是年年來,老天爺有忘了下雨的,就沒見匈奴有不來的。地裏長不出穀子,牛羊剛下了崽就給擄了去,要不是陛下仁慈,去年調了幾百車粟糧來,人怕是要再死上不計多少了。”
冉朝勵看著眼前的胡市,劍眉緊鎖:“郝大人,上穀郡共有多少邊民?”
郝賢歎息一聲:“去年十月計簿,尚有六千餘眾,這會兒嘛……能有五千出頭就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