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倆在被窩裏一通打鬧膩歪,起床收拾,我做早餐。小米做粥,放切碎的山藥,加兩塊黑糖,慢慢熬。一塊羊奶酪,切薄片,下鍋煎至兩麵微黃,蘸白糖吃……
從來都懶於廚灶之勞,也是朋友中少有的看袁枚《隨園食單》、汪曾祺的散文而不致流口水的人,自覺在口腹之欲上很淡漠,也不理解怎麼會有“美食之旅”。花在吃這件事上的時間稍多,便覺浪費生命。
在日記裏細細記下那日吃食,還是第一次。“早飯後,泡一碗紅小豆,等到下午,小火熬出一小鍋紅豆沙甜湯喝,加一小撮桂花,味清甜而不厚膩,是這父女倆都喜歡的。”
再看那天的日記,鼻端縈繞桂花的香味,才明白,人們細碎地寫吃食,是著迷於固化某種無可捉摸的情緒,如果直接描寫那種情緒,則蒼蒼白白,幾個詞就完結了。像是幸福、愉悅、滿足之類,總不如氣味更有張力,即便相隔日久,也能即時從記憶裏鑽出來,裹挾著秋日暖陽,一股腦兒籠在身上。
那一日,窗外玉蘭花剛開,十一月底,大理正值深秋,廚房裏光線美得不行不行的。王先生拿出給女兒的禮物,一張魚尾峰的小油畫,背後寫了字,一句句念給她聽。
那個早晨,我想我們三個都會永遠記著。
王先生頻繁出差,我又回到一個人艱難平衡帶娃時間和自我時間的日子,白天在咖啡館跟朋友感慨了一句:“心心念念地盼著她上大學呢,掐指一算還有十三年!”(佯裝哀號)完全沒注意旁邊正畫畫的女兒。
晚上,睡前聊天,她忽然問我:“媽媽,你是不是特別懷念沒生我的日子。”
我:(瞬間冷汗,開始找補)“呃,確實,以前更自由,媽媽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但是呢,生了你之後,爸爸媽媽覺得越來越幸福了,雖然自由少了點,但幸福多了很多。”(滿滿的求生欲。)
女兒:(沉默了好一會兒後)“媽媽,可是我想讓你又自由又幸福啊。”
(為娘淚目了……)
又一日,下了舞蹈課回來,女兒問:“媽媽,那個誰說我醜。你覺得呢?”
我:“媽媽覺得,你是全天下第一美!”
女兒:“是吧!我也覺得你是全天下第一美的媽媽!”
…………
(省略日常互吹一萬字)
這一年,在書桌前坐久了,注意力全在故紙堆裏,身材管理什麼的盡成浮雲,年底一上秤,結結實實嚇了自己一跳。
給出差的王先生發微信,驚歎:“我胖了六斤,天哪,肉眼可見地胖起來。”
人回我:“瞎說,秤壞了吧。”
我無語……
唉,這一家三口,在罔顧事實敝帚自珍盲目自戀的道路上,一騎絕塵。
醒來,窗外一片黑,看手機,才五點。又是這樣,不論多晚睡,早上五點左右,按時睜眼。
躺著看窗外那片黑,想要等來睡意,卻是眼睜睜看清了五點六點七點的黑,有什麼深淺區別。聽到旁邊開始翻來覆去,卻也不見起。
“醒了?”
“嗯,太早了。”
沒好意思說,我都盯著窗簾躺兩小時了。回籠覺無望,算了,起吧。
下樓放音樂,喝粥,煮一大杯咖啡,一個攤開紙習字,一個開電腦寫東西,樓上有正酣睡的小豬妹。
以前愛睡懶覺,若不上鬧鍾,自然醒的時間簡直不可告人。休息日,一覺醒來,天都黑了,時有發生。如今萬事由己,想睡多久睡多久,卻是再也睡不著了。
後悔年輕時真不該為愛睡懶覺內疚,後悔那時總在心裏譴責自己,大好光陰就總睡去。那時怎會知道,無論喜歡與否,睡懶覺的能力終將失去。
學了花道後,出門習慣留意植物。由此老是想起朱光潛《我們對於一棵古鬆的三種態度》,說的是人們看世界的角度,決定了各自要走的路。
比如,園裏一棵古鬆。
假如你是一位木材商,我是一位植物學家,另外一位朋友是畫家,三人同時來看這棵古鬆。
你脫離不了你木材商的心習,你所知覺到的是一棵做某事用值幾多錢的木料。
我也脫離不了植物學家的心習,我所知覺到的是一棵葉為針狀、果為球狀、四季常青的顯花植物。
那位畫家朋友,什麼都不管,隻管審美,他所知覺到的是一棵蒼翠勁拔的古樹。
木材商的態度,實用,做人第一件大事就是維持生活。既要生活,就要講究如何利用環境。木材商看古鬆的態度便是如此。
科學的態度,純粹是客觀的、理性的,把自己的成見和情感丟開,做理性的思考。植物學家看古鬆的態度便是如此。
美感的態度,需把古鬆擺在心麵前當作一幅畫去玩味。不計較實用,不推求關係、條理、因果,不做抽象的思考。如畫家看古鬆的態度。
人生大概就是不斷調整這三者比例的過程。
實用的態度使我們活得好;科學的態度助我們活得真;唯有美感的態度,助我們飛出現實的迷樓,活得通透,無限接近一種輕盈的神性。
然後,再看世界,發現遍布生機,有無窮無盡的趣味,且這趣味無須你以金錢交換,隻需用心領略。
大理三月的幾場雨,都在午後隨狂風而來,零星雨點東奔西突地砸上一會兒,轉為淅淅瀝瀝,到傍晚時,冷寂直往心裏鑽。
來大理後陽光攝入太足,總盼著下雨。一個人在家,索性什麼都不做,就坐在書桌前聽雨,看外麵迷迷蒙蒙一片。
人會本能地尋找平衡,靜靜坐一會兒,腦子裏飄過許多溫暖的畫麵。一時間莫名地思念一些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