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沒入戲的自己,此時還一副看戲的樣子。
慶幸自己有記日記的習慣,那天的細節,從字裏行間翻飛著飄至眼前。
我那時內向、寡言、一肚子心事,總是別別扭扭,什麼都沒想好,眼前的生活沒幾處稱心如意,話也不愛多說幾句。
電話裏,他最後說:“你試試給自己一個機會,我們至少可以成為好朋友,如果相處了覺得不好,隻當是為了都不留遺憾吧……”
道理說到這份上,隻剩下“好”或“不好”的回答,我不知道該答什麼了。
聽筒裏適時響起女聲提示音:您還可以通話一分鍾。(那時我們用的還是電話卡)我們倆都沉默下來,那根電話線裏,像有一個平行世界,寂靜中時而響起嚓嚓的噪音,噪音停歇時,又有大風呼呼刮起,仿佛還伴著大雪紛飛,腦補出的畫麵裏是雪花紛紛揚揚落下,莫名其妙想起一句詩,覺得與這畫麵很相配:我寄人間雪滿頭。
轉念便想到上一句,嚇了自己一跳,如此大不祥。明明站在一段關係的起點,卻情不自禁地設想它最悲傷的結局。
十八歲的心,真是又浪漫又矯情,一分鍾的沉默,腦補出一場狗血劇情。
沉默的盡頭,我聽到自己說:“那好吧。”話音剛落,電話裏便響起嘟嘟聲。
冷靜得像在商量開始一個項目,但我自己清楚,這次真是太不明智了。在規劃明確的人生裏,決定開始一段關係這種事,像被一個冒冒失失不受歡迎的闖入者闖入了領地。
掛了電話,我還在發蒙,看了眼日期,一個順溜到奇怪的日期。幾年後這一天成了光棍節,後來又成了購物狂歡節。
之前寫過,“十八歲的人生,常覺得每一天都要成為對後麵影響至重的一天”。對我而言,那一天果然成了這樣的一天。
好像一閉眼,我還在聽筒這頭,一手托著座機,扯著線拉到門外,蹲在微冷的走廊裏,背後是熄了燈的宿舍,終於結束了的一天。
然而睜開眼,竟是十八年不可思議一晃而過,時代、自己、周圍的一切全都變了又變,當年約定好一起看星辰大海的好友,走著走著就失散了。
我和他,從那一天起,像兩隻被施了咒,以一根無形的線牽連,各自穩定旋轉的陀螺。他說的“以後”,一晃這麼久,大概率還會把餘下的歲月也囊括進去。
現實中,如我當初所擔心的,我因此並沒有去成德國,而是念了國內的傳媒專業碩士,那個當年想了又想的色彩斑斕的歐洲城市,成了記憶中蒼白朦朧的小斑點。當然我也沒做成戰地女記者,年少夢想絕塵而去,甚至沒留下一點可供憑吊的遺憾。
剛過去的跨年夜,在大理相識的好友們在我家聚餐,其間一人提議,每個人都接受一遍其他人挨個對自己吹“彩虹屁”。玩笑著開始,後來的發展猝不及防,人人都認真起來,許多人在誇別人或是被誇時,潸然淚下,不能自已。也是納悶,這人的淚點有時真長在我們根本想不到的地方。
輪到我誇他時,酒略微上頭,還沒開口,那句詩又在心裏冒出來,這一次完整地湧上心頭:“夜來攜手夢同遊,晨起盈巾淚莫收。……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不同於十八歲的自己,這一次不再覺得它不祥,世事一場大夢,又有誰逃得過這樣的結局。那麼,在相伴時,就深愛吧,像明知總有一天要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