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疫情滯留老家近兩個月後,終於回到大理。
四年來離開最久的一次,隔遠了看,習以為常重新變得珍貴。再回來,多了些陌生感。
下午出門,沿著蒼山大道,散了次長長的步。寓目的都是花樹、是山水、是田地,裹著豔粉頭巾的大娘,彎著腰在田裏勞動。在這裏,還能看到大片荒野。
大路旁隨便揀一條小道,往山中去,不消多久,人世間就像被拋在身後,四周是參天鬆柏與一座座墳塋、墓碑。
一個人在墓地旁走,暖暖的微風也陰冷起來,胳膊泛起雞皮疙瘩,壯著膽子又走了會兒,便繃不住,扭頭往回跑起來。跑回大路,大喘著氣,微風重又暖起來,似回到人間。
春光熾烈得晃眼,曬得人暈乎乎,默默哀歎,好不容易養白些的臉皮,不出兩天又要黑好幾個色度。
大學門口常年熱鬧的一條街,如今冷冷清清,沒幾家店開門。卻恰好與記憶中四年前剛到來時的境況重疊。
都快忘了,那時為避霾來短住,所求就隻一樣:無須日日看著空氣指數出門。
那是十二月,旅遊淡季,半山上遠沒有如今便利,看慣了北京廣告牌林立閃爍,人們行色匆匆,看到這裏的清靜,一時切換不及,隻覺得蕭條、寂寥。還有一種前途與當下不能兼顧的無可奈何。
那時下去古城,稍繁華些,酒吧駐唱歌手沙啞的民謠歌聲裏,整條街都飄著波希米亞的氣息。我心中隱隱抗拒,覺得這氣息不該屬於三十幾歲拖家帶口的人生。
轉而又想,就不去思考,隻是感受,想看若放下控製,前途會走向哪裏。如今想來,那是一次為隨機性打開大門的經曆。短住變成長住,又變成移居,然後安家置業,留下一大段人生。
其實所謂這一大段人生,好像也就在一條不到三公裏的街上,來來回回。家在街的這一頭,咖啡館在街的那一頭,走過去不用一刻鍾。
這條街,有常去的米線店、蔬果店,有去跑步的大學操場,有先生常去的健身房。後來蒼山大道通了,連大學都不用進,家門口就是一條很美的散步路線。
這段路,再往北一些,是女兒的幼兒園;往南一些,是我常去的遊泳館。然後,日常所需就到頭了。
四年,生活就在這三公裏內重複,事情一件沒少做,卻每一天都見得著日與夜,分得出清晨與黃昏日光中顏色的差別。不知這算不算前途與當下的兩全。
每一天都是一——天。能供你在每一天塞進許多感受,使重複生出許多妙不可言。
身旁路上,不時有外賣小哥騎著電動車駛過。行經蒼山大道一個90度的、從蒼山向著洱海去的彎道,無一例外,都放慢了速度,麵帶微微笑意,目光自遠處久久不肯收回。我知道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可這時,我確定我和他們的感受是相通的。
剛搬來那年,好友來看我們,開車帶她行在半山路上,我時而感歎,你看那兒多美啊!三年後她再來,一起散步,我還在大驚小怪地感歎,你看那兒多美啊!她嘲笑,你行不行啊,連語氣都不帶變一下的。
好像還真是,就這麼三公裏內,竟然扛住了審美疲勞。我想,人必性情相近,始能受其影響。人和地方也是一樣的。
人們愛說,一個城市對人一生烙印之深,好像城市是因、影響是果。這掩蓋了深一層的因果聯係,對有自由意誌的人來說,願意受何人何地影響,才是更深的因。
我愛看黃公望、倪瓚、吳鎮、石濤的作品,還有龔賢,等等,粗粗劃拉一下,發現無一不是真的隱者。讀辛棄疾詞,多少有力、豪邁的,多少熱鬧的,我卻總被他那些“煙雨卻低回,望來終不來”“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裏的無可奈何觸動。
人與人的悲歡並不相通,所以“人最寂寞是許多話要說找不到可談的人,許多本事可表現而不遇識者”,辛棄疾無可奈何,隻好“一鬆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本為排解寂寞,當真能與鬆竹山花為友時,回身看看,寂寞早已消散。
我喜歡無可奈何的時刻,那是一座小橋,當你站在橋上,往前一步是豁然另一片天地,往後一步,是不甘心那麼再去試一把。都好。
辛詞,時而寫往前那一步,“點火櫻桃,照一架、荼如雪。春正好……”,時而寫往後的那一步,“此身忘世渾容易,使世相忘卻自難”。能豪放能婉約,滋味咀嚼不盡。我想,都因他常常體會,站在小橋上前後顧盼時的無可奈何。
四年前來此地短住時,對於前途與當下的迷茫,大概可類比這種無可奈何。如今回看,它回報的是可能性。前人總結:“世人有思想者多計較是非,無思想者多計較厲害。”還有一種,如辛棄疾,世不相忘,就去認真做點事。世不相容,就回來山中,鬆花釀酒,春水煎茶。承擔現實利害,又不失詩情詩感。興之所至,盡力去辦,是最富於詩味的人生,也是我想盡力實踐的一種。
散個步,想到這許多,隨手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