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白話文(2 / 3)

至於無所謂“活文學”,亦與足下前此言之。……文字者,世界上最守舊之物也。……足下乃視改革文字如是之易乎?……覲莊這封信不但完全誤解我的主張,並且說了一些沒有道理的話,故我做了一首一千多字的白話遊戲詩答他。這首詩雖是遊戲詩,也有幾段莊重的議論,如第二段說:文字沒有雅俗,卻有死活可道。古人叫做欲,今人叫做要;古人叫做至,今人叫做到;古人叫做溺,今人叫做尿;本來同是一字,聲音少許變了。並無雅俗可言,何必紛紛胡鬧?至於古人叫字,今人叫號;古人懸梁,今人上吊;古名雖未必不佳,今名又何嚐不妙?至於古人乘輿,今人坐轎;古人加冠束幘,今人但知戴帽;若必叫帽作巾,叫轎作輿,豈非張冠李戴,認虎作豹?……又如第五段說:今我苦口嘵舌,算來卻是為何?正要求今日的文學大家,把那些活潑潑的白話,拿來鍛煉,拿來琢磨,拿來作文演說,作曲作歌。出幾個白話的囂俄和幾個白話的東坡,那不是“活文學”是什麼?那不是“活文學”是什麼?

這一段全是後來用白話作實地試驗的意思。

這首白話遊戲詩是五年七月二十二日做的,一半是朋友遊戲,一半是有意思做白話詩。不料梅、任兩位都大不以為然。覲莊來信大罵我,他說:讀大作如兒時聽蓮花落,真所謂革盡古今中外人之命者。足下真豪健哉!蓋今之西洋詩界,若足下之張革命旗者,亦數見不鮮。最著者有所謂Futurism,Imagism,FreeVerse,及各種Decadent movement sin Literature andin Arts,大約皆足下俗話詩之流亞,皆喜以“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自豪,皆喜詭立名字,號召徒眾,以眩世人之耳目,而己則從中得名士頭銜以去焉。……信尾又有兩段添入的話:文章體裁不同。小說詞曲固可用白話,詩文則不可。今之歐美狂瀾橫流,所謂“新潮流”、“新潮流”者,耳已聞之熟矣。誠望足下勿剽竊此種不值錢之新潮流以哄國人也。(七月二十四日)這封信頗使我不心服,因為我主張的文學革命,隻是就中國今日文學的現狀立論,和歐美的文學新潮流並沒有關係。有時借鏡於西洋文學史,也不過舉出三四百年前歐洲各國產生“國語的文學”的曆史,因為中國今日國語文學的需要很像歐洲當日的情形,我們研究他們的成績,也許使我們減少一點守舊性,增添一點勇氣。覲莊硬派我一個“剽竊此種不值錢之新潮流以哄國人”的罪名,我如何能心服呢?

叔永來信說:足下此次試驗的結果,乃完全失敗是也。……要之,白話自有白話用處(如作小說、演說等),然不能用之於詩。如凡白話皆可為詩,則吾國之京調、高腔,何一非詩?……烏乎適之!吾人今日言文學革命,乃誠見今日文學有不可不改革之處,非特文言白話之爭而已。吾嚐默省吾國今日文學界,即以詩論,其老者,如鄭蘇盦、陳伯嚴輩,其人頭腦已死,隻可讓其與古人同朽腐。其幼者,如南社一流人,淫濫委瑣,亦去文學千裏而遙。曠觀國內,如吾儕欲以文學自命者,舍自倡一種高美芳潔之文學,更無吾儕側身之地。以足下高才有為,何為舍大道不由,而必旁逸斜出,植美卉於荊棘之中哉?……惟以此(白話)作詩,則仆期期以為不可。……今且假令足下之文學革命成功,將令吾國作詩者皆高腔京調,而陶、謝、李、杜之流,將永不複見於神州,則足下之功又何若哉?……(七月二十四夜)覲莊說:“小說詞曲固可用白話,詩文則不可。”叔永說:“白話自有白話用處,然不能用之於詩。”這是我最不承認的。我答叔永信中說:……白話入詩,古人用之者多矣(此下舉放翁詩及山穀、稼軒詞兩例)。……總之,白話之能不能作詩,此一問題全待吾輩解決。解決之法,不在乞憐古人,謂古之所無,今必不可有,而在吾輩實地試驗。一次“完全失敗”,何妨再來?若一次失敗,便“期期以為不可”,此豈科學的精神所許乎?

這一段乃是我的“文學的實驗主義”。我三年來所做的文學事業,隻不過是實行這個主義。

答叔永書很長,我且再抄一段:……今且用足下之字句以述吾夢想中之文學革命曰:(1)文學革命的手段,要令國中之陶、謝、李、杜敢用白話京調高腔作詩。(2)文學革命的目的,要令白話京調高腔之中產出幾許陶、謝、李、杜。(3)今日決用不著“陶、謝、李、杜”的陶、謝、李、杜。若陶、謝、李、杜生於今日,仍作陶、謝、李、杜當日之詩,則決不能更有當日的價值與影響。何也?時代不同也。(4)吾輩生於今日,與其作不能行遠,不能普及的五經、兩漢、六朝、八家文字,不如作家喻戶曉的《水滸》、《西遊》文字。與其作似陶、似謝、似李、似杜的詩,不如作不似陶、謝,不似李、杜的白話詩。與其作一個學這個、學那個的鄭蘇盦、陳伯嚴,不如作一個實地試驗,“旁逸斜出”,“舍大道而弗由”的胡適之。……吾誌決矣,吾自此以後,不更作文言詩詞。……(七月二十六日)這是第一次宣言不做文言詩詞。過了幾天,我再答叔永道:古人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文字者,文學之器也。我私心以為文言決不足為吾國將來文學之利器。施耐庵、曹雪芹諸人已實地證明作小說之利器在於白話。今尚需人實地實驗白話是否可謂韻文之利器耳。……我自信頗能用白話作散文,但尚未能用之於韻文。私心頗欲以數年之力實地練習之。倘數年之後,竟能用文言白話作文作詩,無不隨心所欲,豈非一大快事?我此時練習白話韻文,頗似新辟一文學殖民地。可惜須單身匹馬而往,不能多得同誌,結伴同行。

然吾去誌已決。公等假我數年之期,倘此新國盡是沙磧不毛之地,則我或終歸老於“文言詩國”亦未可知。倘幸而有成,則辟除荊棘之後,當開放門戶,迎公等同來蒞止耳。“狂言人道臣當烹。我自不吐定不快,人言未足為重輕。”足下定笑我狂耳。……(八月四日)這時我已開始作白話詩。詩還不曾做得幾首,詩集的名字已定下了,那時我想起陸遊有一句詩“嚐試成功自古無”,我覺得這個意思恰和我的實驗主義反對,故用“嚐試”兩字作我的白話詩集的名字,要看“嚐試”究竟是否可以成功。那時我已打定主意,努力做白話詩的試驗;心裏隻有一點痛苦,就是同誌太少了,須“單身匹馬而往”,我平時所最敬愛的一班朋友都不肯和我去探險。但是我若沒有這一班朋友和我打筆墨官司,我也決不會有這樣的嚐試決心。《莊子》說得好:“彼出於是,是亦因彼。”我至今回想當時和那班朋友,一日一郵片,三日一長函的樂趣,覺得那真是人生最不容易有的幸福。我對於文學革命的一切見解,所以能結晶成一種有係統的主張,全都是同這一班朋友切磋討論的結果。五年八月十九日我寫信答朱經農(經)中有一段說:新文學之要點,約有八事:(一)不用典。(二)不用陳套語。(三)不講對仗。(四)不避俗字俗語。(五)須講求文法。以上為形式的一方麵。(六)不作無病之呻吟。(七)不摹仿古人,須語語有個我在。(八)須言之有物。以上為精神(內容)的一方麵。

這八條,後來成為一篇《文學改良芻議》(《新青年》第二卷第五號,六年一月一日出版)。即此一端,便可見朋友討論的益處不少了。

我的《嚐試集》,起於民國五年七月,到民國六年九月我到北京時,已成一小冊子了。這一年之中,白話詩的試驗室裏隻有我一個人。因為沒有積極幫助,故這一年的詩,無論怎樣大膽,終不能跳出舊詩的範圍。

我初回國時,我的朋友錢玄同說我的詩詞“未能脫盡文言巢臼”,又說“嫌太文了”。美洲朋友嫌“太俗”的詩,北京的朋友嫌“太文”了,這話我初聽了很覺得奇怪。後來平心一想,這話真是不錯。我在美洲做的《嚐試集》,實在不過能勉強實行了《文學改良芻議》裏麵的八個條件,實在不過是一些刷洗過的舊詩。這些詩的大缺點就是仍舊用五言、七言的句法。句法太整齊了,就不合語言的自然,不能不有截長補短的毛病,不能不時時犧牲白話的字和白話的文法,來遷就五七言句法。音節一層,也受很大的影響。第一,整齊劃一的音節沒有變化,實在無味。第二,沒有自然的音節,不能跟著詩料隨時變化。因此,我到北京以後所做的詩,認定一個主義,若要做真正的白話詩,若要充分采用白話的字、白話的文法和白話的自然音節,非做長短不一的白話詩不可。這種主張,可叫做“詩體的大解放”。詩體的大解放就是把從前一切束縛自由的枷鎖鐐銬,一切打破,有什麼話,說什麼話,話怎麼說,就怎樣說。這樣方才可有真正白話詩,方才可以表現白話文學的可能性。《嚐試集》第二編中的詩,雖不能處處做到這個理想的目的,大致照這個目的做去。這是第二集和第一集不同之處。

以上說《嚐試集》發生的曆史。……我覺得我的《嚐試集》至少有一件事可以供獻給大家的。這一件可供獻的,就是這本詩所代表的“實驗的精神”。我們這一班人的文學革命論所以同別人不同,全在這一點試驗態度。……我們認定白話實在有文學的可能,實在是新文學唯一的利器。但是國內大多數人都不肯承認這話——他們最不肯承認的,就是白話可作韻文的唯一利器。我們對於這種懷疑,這種反對,沒有別的法子可以對付,隻有一個法子,就是科學家的試驗方法。科學家遇著一個未經實地證明的理論,隻可認他做一個假設,須等到實地試驗之後,方才用試驗的結果來批評那個假設的價值。我們主張白話可以做詩,因為未經大家承認,隻可說是一個假設的理論。我們這三年來,隻是想把這個假設用來做種種實地試驗——做五言詩,做七言詩,做嚴格的詞,做極不整齊的長短句,做有韻的詩,做無韻的詩,做種種音節上的試驗——要看白話是不是可以做好詩,要看白話詩是不是比文言詩要更好一點。這是我們這班白話詩人的“實驗的精神”。我這本集子裏的詩,不問詩的價值如何,總可以代表這點實驗精神。這兩年來,北京有我的朋友沈尹默、劉半農、周豫才、周啟明、傅斯年、俞平伯、康伯情諸位,美國有陳衡哲女士,都努力作白話詩。白話詩的試驗室裏的試驗家漸漸多起來了。但是大多數的文人仍舊不敢輕易“嚐試”。他們永不來嚐試,如何能判斷白話詩的問題呢?耶穌說得好:“收獲是很多的,可惜做工的人太少了。”所以我大膽把這本《嚐試集》印出來,要想把這本集子所代表的“實驗的精神”貢獻給全國的文人,請他們大家都來嚐試嚐試。

我且引我《嚐試篇》作這篇長序的結論:“嚐試成功自古無”,放翁這話未必是。我今為下一轉語:“自古成功在嚐試。”請看藥聖嚐百草,嚐了一味又一味。又如名醫試丹藥,何嫌六百零六次?莫想小試便成功,那有這樣容易事。有時試到千百回,始知前功盡拋棄。即便如此已無魂,即此失敗便足記。告人“此路不通行”,可使腳力莫枉費。

我生求師二十年,今得“嚐試”兩個字。作詩做事要如此,雖未能到頗有誌。作《嚐試歌》頌吾師,願大家都來嚐試。

此可以窺見胡適文學革命思想之曆程焉。所以自號於天下者有三:曰八不主義也,曰曆史的文學進化觀念也,曰文學的試驗精神也。稽其著述,言八不主義者,有《文學改良芻議》、《建設的文學革命論》焉。言曆史的文學進化觀念者,有《曆史的文學觀念論》、《五十年來之中國文學史》焉。至文學試驗之精神,則表以《嚐試集》之一序焉。一時和之而首為驅除難者,陳獨秀及浙江錢玄同也。林紓、馬其昶之倫,皆文章老宿,而紓尚氣好辯,尤負盛名,為適所嫉,摭其一章一句,縱情詆毀,複嗾其徒假名曰王靜軒者,佯若為紓辯護,同時並刊駁難而聳觀聽。及紓弟子李濂鏜,欲訪所謂王靜軒者而與之友,則烏有先生也,歎曰:“昔人所謂不信之至欺其友,不意鏜親見之。”紓則憤氣填膺而無如何。既以摧抑不得伸喙。獨安徽梅光迪、江西胡先驌,故偕適留學美國,稱歡交,然論文學則齗齗不相下。適倡革命,而光迪、先驌主存古,與適持。先驌尤褒彈不遺餘力。

胡適以仿古之文言文為死文學,而新倡之白話文為活文學,文學有死活,無雅俗。胡先驌曰:“不然。文學之死活,以其自身之價值而定,而不以其所用之文字之今古為死活。故荷馬之詩,活文學也,以其不死不朽也,喬塞Chaucer之詩,活文學也,以其不死不朽也。梭和科Sophocle之戲劇,活文學也,以其不死不朽也。席西羅Cicero之演說,活文學也,以其不死不朽也。蒲羅大Plutarch之傳記,活文學也,以其不死不朽也。反而論之,Edgar Lee Masters之詩,死文學也,以其必死必朽也,不以其用活文字之故而遂得不死不朽也。陀司妥夫士忌、戈爾忌之小說,死文學也,不以其轟動一時,遂得不死不朽也。適之君之《嚐試集》,死文學,以其必死必朽也,不以其用活文字之故而遂得不死不朽也。物之將死,必精神失其常度,言動出於常軌,適之君輩之詩之鹵莽滅裂,超於極端,正其必死之征耳。一種運動之價值,初不係於成敗,而一時之風行,亦不足為成功之征。舍以古今為死活,則是世間無不朽之著作,而每種名著,時過境遷,至多亦不過流傳二三百年矣。天下寧有是理耶?”胡適以為:“歐洲中古時,各國皆有俚語,而以拉丁文為文言,凡著作書籍皆用之,如吾國之以文言著書也。其後意大利有但丁諸文豪,始以其國俚語著作,諸國踵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