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白話文(3 / 3)

今日歐洲諸國之文學,在當日皆為俚語,迨諸文豪興,始以‘活文學’代拉丁之死文學,有活文學而後有言文合一之國語也。”胡先驌曰:“不然。語言若與文字合而為一,則語言變而文字亦隨之變。故英之Chaucer去今不過五百餘年,Spencer去今不過四百餘年,以英國文字為諧聲文字之故,二氏之詩已如我國商周之文之難讀,而我國則周秦之書尚不如是。蓋歐文諧聲,中文辨形。諧聲之文字,必因語言之推遷而嬗變。辨形之文字,則雖語言逐漸變易,而文字可以不變。故吾國文字不若歐洲各國文字之易於變易也。向使言文合一,文隨語變,宋元之文已不可讀,況秦漢、魏晉乎?此正中國言文分離之優點。夫《盤庚》、《大誥》之所以雜於《堯典》、《舜典》者,即以前者為殷人之白話,而後者乃史官文言之記述也。故元曲之白話,於今不多可解,然宋元人之文章則與今日無別。論者不思其便利,而欲故增其困難乎?抑宋元以上之學,已可完全拋棄而不足惜,則文學已無流傳於後世之價值,而古代之書籍可完全焚毀矣。斯又何解於西人之保存彼國之古籍耶?

且西人言文何嚐合一?其他無論矣,即以戲曲論,夫戲曲本取於通俗也,何莎士比亞之戲曲所用之字至萬餘?豈英人日用口語須用如此之多之字乎?小說亦本以白話為本也者,今試讀Charlotet Bronte之著作,則見其所用典雅之字極夥。其他若Dr.Johnson之喜用奇字者,更無論矣。且曆史家如Macawlay,Prescott,Green等,科學家如達爾文、赫胥黎、斯賓塞爾等,莫不用極雅馴、極生動之筆以紀載一代之曆史,或敘述辯論其學理,而令百世之下猶以其文為規範,此又何如耶?大抵口語所用之字句多寫實,而文學所用之字句多抽象,用白話以敘說高深之學理,而欲期以剴切簡明,難矣。今試用白話以譯Bergson之創製《天演論》,必致不能達意而後已,若欲參入抽象之名詞、典雅之字句,則又不為純粹之白話矣。又何必不用簡易之文言,而必以駁雜不純之口語代之乎?”胡適以為:“五言七言之詩,句法整齊,不合語言之自然,而有截長補短之病,故詩體之大解放,在打破一切枷鎖自由之枷鎖鐐銬。五七言之整齊句法,亦枷鎖詩體自由之一種枷鎖鐐銬也。”胡先驌曰:“不然。中國之有五七言詩,猶西國之有Meter也。惟歐語複音多,故不能如中國四言、五言、七言之整齊,然必高音低音錯綜而為Meter,而限定每句所含Feet之數,自希臘荷馬以來即然。

主張解放之大詩家威至威斯Wordsworth以為:‘可悲之境況與情感,寫以句法整齊之韻文,以視用散文之效力為久遠。’又謂:‘由整齊之句法所得之快樂,蓋為由不同而得有同之感覺之快樂。’辜勒律Coleridge已謂:‘詩與文之別,即在整齊之句法與葉韻。’德昆西Dequincey以為:‘整齊之句法,可輔助思想之表現。’漢特J.H.LeighHunt以為:‘詩之佳處,在全體整齊,而各部分變異。’波Poe以為:‘整齊句法與音節皆不容輕易拋棄者。’英詩人德來登Dryden以為:‘韻之最大之利益,即在限製範圍詩人之幻想。蓋詩人之想象力往往恣肆而無紀律,無韻詩使詩人過於自由,使詩人嚐作多數可省,或可更加錘煉之句。苟有韻以為之限製,則必將其思想以特種字句申說之,使韻自然與字句相應,而不必以思想勉強趁韻。思想既受有此種限製,審判力倍須增加,則更高深、更清晰之思想,反可因之而生矣。’豈非句法之整齊與葉韻,為詩體之不可廢者耶?考之歌謠,靡不以整齊句法為之:‘月光光,姊妹妹’,三言也。‘月亮光光,照見汪洋’,四言也。‘打鐵十八年,賺個破銅錢’,五言也。‘行也思量留半地,睡也思量留半床’,七言也。此外二三六言、八言、九言、十言特稀。蓋二言氣促,六言突兀,八、九、十言過長。八、九、十言即有之,亦必分為三、四、五言小段,如‘太夫人,移步出堂前’,雖為八言,然為三言與五言所合成;‘蔡鳴鳳,坐店房,自思自想’,雖為十言,然為兩三言、一四言所合成。可見四言、五言、七言者,中國語中最適宜之句法也。惟四言詩隻盛於周,而五言古詩則自漢魏以至於齊梁,幾為唯一之詩體,其時七言詩雖有作者,然不及五言之重要。即至唐宋以還,雖七言古興,而律詩大盛,然五言古始終占第一重要位置,直至今日,學詩者猶以為入手之途徑、最後之規則,其間豈無故哉。蓋五言古既可言誌,複能抒情,既可敘事,複能體物。

阮步兵之《詠懷》,陳子昂之《感遇》,李太白之《古風》,皆言誌之詩也。《孔雀東南飛》、《木蘭詞》,皆敘事之詩也。謝靈運之作,大半皆寫景之詩也。詩之能事,五言古幾盡能之。所不能者,為七言古詩之剽疾流利、抑揚頓挫,與夫五七言近體詩之一唱三歎,音調鏗鏘耳。七言古以剽疾流利、抑揚頓挫為本,故宜於筆力矯健之作,故雖說理言誌不及五言,而跌宕過之,然以七言古之跌宕委婉,一調葉其聲調,使之諧婉,則七言古詩中之長慶體,又為敘事之良好工具矣。蓋敘事貴婉轉盡致,因之音節亦尚諧婉。長慶體全用律句以作古詩,其聲調之鏗鏘、情韻之纏綿,遂較平常之七言古詩出一頭地。元、白不論,即梅村之能嗣響長慶,亦正以其用長慶體故也。至五七言律詩,以八句四韻之短幅,複以對偶為要旨,自不能如五七言古極縱橫闊大盡理窮物之能事。胡適之君必以不講對仗為改良詩體之一事,則又與於不知詩之甚者也。夫天地間事物,比偶者極多,俯拾即是,雖在周秦之世,諸子名理之言,亦尚排偶,而《古詩十九首》之‘青青河畔草,鬱鬱園中柳’、‘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蘇、李詩之‘昔為鴛與鴦,今為參與辰’、‘燭燭晨明月,馥馥秋蘭芳’、‘征夫懷往路,遊子戀故鄉’,皆為對仗。至謝靈運之詩,則幾於自首至尾皆為對仗。以後無論五七言古詩,皆寓偶於奇,雜以對仗。雖適之君所推崇之白香山、陸放翁之五七言古詩,亦對仗極多。放翁之五古,且有自首至尾皆用對仗者。

古來名人中之喜用單行以作古詩,唯元遺山一人耳。近體詩唯五言、七言排律不耐誦讀,其原因初不盡在對仗,蓋音調之過於諧婉,實為一大原因。故雖以老杜五排之波瀾壯闊,而喜讀之者卒鮮也。在古詩之諧暢,作者能錯落其句法以救單調之害耳。此即漢特所謂‘全體整齊而各部變異’,正所以‘達到美之最後之目的’者也。夫單行與對仗各有效用。單行句法雄渾嚴整,厚重緩和,故不求流動而欲端整之作宜之。言非一端,亦各有當,寧必以去對仗為盡作詩之能事乎?”先驌字步曾,江西南昌人,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農科學士,曆廬山森林局副局長、東南大學植物教授,顧先驌治植物學而好譚文學,與胡適友善,而論文不為唯阿。“時代精神”者,胡適之所騖也,先驌曰:“勿騖於‘時代精神’。須知文學之最不可恃者,厥為時代精神,以於事過境遷,不含‘不朽’之要素也。”“文學創造”者,胡適之所誇言也,先驌曰:“勿誇言‘創造’,而忘不可免之摹仿。須知茹古者深,含英咀華,‘創造’即在摹仿之中也。”著有《中國文學改良論》、《文學之標準》、《評〈嚐試集〉》、《評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具載《學衡》雜誌,皆難適而作,寖以失歡,絕交於適焉。

在前清光宣之際,北京大學之文科,以桐城家馬其昶、姚永概諸人為重鎮。民國新造,浙江派代之而興,章炳麟之徒乃有多人,登文科講席,至是桐城派乃有式微之歎。著於林紓《畏廬文集》者,可覆按也。然自陳獨秀為文科學長,用適之說,一時新文學之思潮,又複澎湃於大學之內。浙士錢玄同者,嚐執業於章炳麟之門,稱為高第弟子者也。為人文理密察,雅善持論,至是折而從適,為之疏附。適驟得此強佐,聲氣騰躍,既倡新文藝以摧毀古文,又講新文化以打倒禮教,而學生運動亦適一力提倡以臻極盛,然而無以持其後。動而得謗,名亦隨之。群流景仰,以為威麟祥鳳不啻。梁啟超清流夙望,亦心畏此咄咄逼人之後生,降心以相從,適亦引而進之以示推重,若曰:“此老少年也。”啟超則彌沾沾自喜,標榜後生以為名高。一時大師,駢稱梁、胡。二公揄衣揚袖,囊括南北,其於青年實倍耳提麵命之功,惜無抉困持危之術。啟超之病生於嫵媚,而適之過乃為武譎。夫嫵媚則為麵諛、為徇從,後生小子,喜人阿其所好,因以恣雎,不悟是終身之惑,無有解之一日也。武譎則尚詐取、貴詭獲,人情莫不厭艱巨而樂輕易,畏陳編而嗜新說,使得略披序錄,便膺整理之榮,才握管觚,即遂發揮之快,其幸成未嚐不可樂,而不知見小欲速,中於心術,陷溺既深,終無自拔之一日也。然當是時,白話文乘方興之運,先之以《新青年》之摧鋒陷陣,胡適、陳獨秀、錢玄同諸人實為主幹。而風氣所鼓,繼起應和者,北京則有《新潮》月刊、《每周評論》,上海則有《民國日報》附張之“覺悟”、《時事新報》之“學燈”,推波助瀾,一以“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十字為宣傳,是則胡適建設的文學之鵠者也。

於是教育部以民國九年頒“小說課本改用國語”之令,而白話文之宣傳,益得植其基於法令。勢力既盛,流派斯分。有寫以中國之普通話,而文言雜廁在所不禁者,胡適輩是也。有摹仿歐文而諡之曰“歐化的國語文學”者,始倡於浙江周樹人之譯西洋小說,以順文直譯為尚,斥意譯之不忠實,而摹歐文以國語,比鸚鵡之學舌,托於象胥,斯為作俑。效顰者乃至造述抒誌,亦競歐化,《小說月報》盛揚其焰。然而詰屈聱牙,過於周誥,學士費解,何論民眾。上海曹慕管笑之曰:“吾儕生願讀歐文,不類見此妙文也。比於上海時裝婦人,著高底西式女鞋而跬步傾跌,益增醜態矣。崇效古人,斥曰‘奴性’,摹仿外國,獨非‘奴性’耶?”反唇之譏,或謔近虐。然始之創白話文以期言文一致,家喻戶曉者,不以“歐化的國語文學”之興而荒其誌耶?斯則矛盾之說,無以自圓者矣。或者以白話之盛,而有周樹人之“歐化的國語”,比之文言之盛,而有章士釗之“歐化的古文”。然章士釗之“歐化的古文”謹嚴,而周樹人之“歐化的國語文”則詞意拖遝。章士釗之“歐化的古文”條達,而周樹人之“歐化的國語文”則字句格磔。一則茹古涵今,熔裁自我;一則生吞活剝,模擬歐文,孰為得失,必有能辨之者焉。

自胡適之創白話文也,所持以號於天下者,曰:“平民文學也,非貴族文學也。”一時景附以有大名者,周樹人以小說著,徐誌摩以詩聞。而樹人著小說,工於寫實,所為《阿Q正傳》,尤為世所傳誦。誌摩為詩則喜堆砌,講節奏,尤崇震動,多用疊句排句,自謂本之希臘,而欣賞自然,富有玄想,亦差似之,一時有詩哲之目。樹人擅寫實,誌摩喜玄想,取徑不同,而皆揭“平民文學”四字以自張大。後生小子,始讀之而喜,繼而疑,終而詆曰:“此小資產階級文學也,非真正民眾也。樹人頹廢,不適於奮鬥。誌摩華靡,何當於民眾。誌摩沉溺小己之享樂,漠視民眾之慘怚,唯心而非唯物者也。至樹人所著,隻有過去回憶而不知建設將來,隻見小己憤慨而不圖福利民眾。若而人者,彼其心目何嚐有民眾耶?”若由小己而轉向民眾以繼起有聞者,曰郭沫若、鬱達夫。郭沫若代表青年抵抗一派,鬱達夫代表青年頹廢一派,而其所以可貴,則要在意趣之轉向勞動階級。而於是所謂新文藝之新而又新者,蓋莫如第四階級之文藝,諡之曰普羅文學者是也。郭沫若、蔣光赤實魁於曹。其精神則憤怒抗進,其文章則震動咆哮,以唯物主義樹骨幹,以階級鬥爭奠基石,急言極論,即此可征新文藝之極左傾向。而周樹人、徐誌摩則為新文藝之右傾者。其集會結社,則有文學研究會、新月社,以代表右傾。而左傾者,則有所謂左翼作家聯盟、自由運動大同盟、無產階級文藝俱樂部、國際文化研究會、馬克斯主義文藝理論研究會、普羅詩社、社會科學家聯盟,風起雲湧,萬竅怒號,其不知者尚闕如也。至於胡適喜談國故,新青年則譏之曰:“胡適之趕逐不上我輩,跑向故紙堆中去矣。”波靡流轉,莫知所屆。向之誚人落伍者,轉瞬而人譏落伍。十年推排,已成老物,身名寂寞,胡適蓋不勝今昔之感。而逐林紓之後塵,以為後生揶揄雲,又豈適始計之所及料也哉?餘故著其異議,窮其流變,而以俟五百年後之論定焉,亦當世得失之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