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白話文(1 / 3)

胡適附周樹人、徐誌摩胡適,字適之,安徽績溪人,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歸國後遂任北京大學文科教授。文學革命之論,自適發其機緘。初梁啟超創新民之文體,章士釗衷邏輯為論衡,斯亦我行我法,脫盡古人恒蹊者矣。然襲文言之體,或有明而未融之處,而士釗之邏輯文學,淺識尤苦索解。故當第一次《甲寅》風行之日,北京《亞細亞日報》記者黃遠庸致書士釗以相切論曰:“居今論政,不知從何說起。遠意當從提倡新文學入手。綜之當使吾輩思潮,如何能與現代思潮相接觸而促其猛省,而其要義,須與一般之人生出交涉,法須以淺近文藝,普遍四周。史家以文藝複興為中世改革之根本,足下當能悟其消息盈虛之理也。”士釗答曰:“提倡新文學,自是根本救濟之法,然必其國政治差良,其程度不在水平線下,而後有社會之事可言,文藝其一端也。”觀其辭有抑揚,殆未以遠庸之言為盡然,然胡適則謂:“士釗邏輯文學之大病,在不能‘與一般之人生出交涉’,如遠庸所雲也。”遠庸,名為基,以字行,江西九江人。父儒藻,文采秀發,諸生不第,遂薄宦浙江。母姚,漢上名族,習禮明詩。遠庸問學夙成,實資母教。年十六,補諸生。

二十歲,舉於鄉。明年連捷,中前清光緒甲辰進士,以知縣即用。時朝廷設進士館,新第之授京職者,得入館肄業,或遊學外國,三年程其功課以為高下而遷除之。遠庸不得京職,而有誌於遊學,請於當國,再三乃許。於是赴日本,入中央大學習法律科,黽勉研索,昕夕無間,且以餘力旁及英吉利文字。己酉秋,學成回國,實為宣統元年。調郵傳部,奏改員外郎。時掌部者為尚書徐世昌,侍郎汪大燮、沈雲沛,鹹相引重,派參議廳行走兼編譯局纂修官。會部纂《郵電航路四政條例》成,將奏禦,前缺例言,諸曹郎皆以時促,不敢任,獨以屬遠庸,給劄郎署,不逾晷,成數千言,敘述詳贍,文詞淵雅,見者服其工捷。遠庸之東遊而歸也,同裏李盛鐸亦歸自歐洲,同僦居於海岱門內,遠庸方肆力於文學,又有誌於朝章國故。盛鐸告之曰:“吾見歐士之諳近世掌故者,多為新聞撰述家。以君之方聞博涉,必為名記者。”而遠庸從事新聞記者之業,實基於此。國變以後,部長留之曹署,而遠庸絕意進取,謝不往也。時京滬諸報,各以新聞論著相屬。遠庸文章,典重深厚,胎息漢魏,及是為洞朗軒辟,辭兼莊諧,尤工通訊,幽隱畢達,都下傳觀,有紙貴之譽。然論治不能無低昂,論人不能無臧否,而於國民黨尤多砭戒,以故名益盛而仇者忌者日益滋。及袁世凱為帝,屬為文以讚,而遠庸高名跡近,不欲應,不敢不應,草一文若諷若嘲。世凱既心不喜,而傳者遽言遠庸勸進也。徒以言論文章,觀聽所係,世凱必欲用之,而仇袁者則必欲殺之。袁世凱欲使遠庸之上海,主幹《亞細亞日報》以為帝製張目。遠庸心知不可,久遲且無幸,亟浮海避日本,居數日,若有人蹤,東渡美洲,抵桑港,遇刺而死,年三十二歲。遠庸風神朗澈,和易近人,簪舄交錯之時,遠庸一至,則談諧泛演,四座春生。居日本久,縞紵彌廣,每當宴集,輒促致辭,音響方終,讚歎盈耳。聞遠庸之死,鹹奔走告語,太息彌襟,謂此才之不易得也。生平持論,以為:“文藝家之能獨立者,以其有人生觀。人生觀之結果,乃至無解決、無理想,乃至破壞一切秩序、法律及世俗之所謂道德綱常,而文藝家無罪焉。

彼其職在寫象,象如是現,寫工不得不如是寫,寫工之自寫亦複如是。故文藝家第一義在大膽,第二義在誠實不欺,技之工拙存乎其人,天才亦半焉。吾國人之文學家,好稱文以載道,而所謂古文學者,什有七八如此。大抵論教必尊孔,論倫理必尊禮教,論文必尊所謂古文,皆吾所謂專製一孔之見,其於今日決當唾棄。”海鹽朱聯沅、芷青誦說其文而大賞歎曰:“是能談新文藝者,吾生幾見。”遂相交歡。而遠庸自謂每見芷青,則一見一心醉,見即與談所謂新文藝者,其大旨以為:“吾人今日思想界,乃最重寫實及內照之精神,雖甚粗糙而無傷也。餘既不能修飾其思想,則亦不能修飾其文字。若真有見之發怒而冷笑者,則即餘文之價值也。”聯沅輒冷然善焉。聯沅既以早夭,遠庸又不良死,而於所謂新文藝者,徒托諸空言,未及見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及胡適自美洲畢所學而歸,都講京師,倡為白話文。其友人陳獨秀誦其說而張之,以其長大學文科,銳意於意大利文藝改革之事也。登高之呼,薄海風動,駸駸乎白話篡文言之統,而與代興為文章之宗焉。其論文學革命之法,有《文學改良芻議》、《曆史的文學觀念論》、《建設的文學革命論》、《論文學的改革進行程序》、《談新詩》、《嚐試集自序》、《國語文法概論》、《五十年來之中國文學》諸篇,具著《胡適文存》。而其中可以考見胡適文學革命思想之曆程者,蓋莫如《嚐試集自序》,其辭曰:我現在自己作序,隻說我為什麼要用白話來做詩。這一段故事,可以算是《嚐試集》產生的曆史,可以算是我個人主張文學革命的小史。

我做白話文字,起於民國紀元前六年(丙午),那時我替上海《競業旬報》做了半部章回小說,和一些論文,都是用白話做的。到了第二年(丁未),我因腳氣病,出學堂養病。病中無事,我天天讀古詩,從蘇武、李陵直到元好問,單讀古體詩,不讀律詩。那一年我也做了幾篇詩,內中有一篇五百六十字的《遊萬國賽珍會》,和一篇近三百字的《棄父行》;以後我常常做詩,我往美國時。已做了兩百多首詩了。我先前不做律詩,因為我少時不曾學對對子,心裏總覺得律詩難做,後來偶然做了些律詩,覺得律詩原來是最容易做的玩意兒,用來做應酬朋友的詩,再方便也沒有了。我初做詩,人都說我像白居易一派。後來我因為要學時髦,也做一番研究杜甫的工夫。但是我讀杜詩,隻讀《石壕吏》、《自京赴奉先詠懷》一類的詩,律詩中五律我極愛讀,七律中最討厭《秋興》一類的詩,常說這些詩文法不通,隻有一點空架子。

自民國六、七年到民國前二年(庚戌),可算是一個時代。這個時代已有不滿意於當時舊文學的趨向了。我近在一本舊筆記裏(名《自勝生隨筆》,是丁未年記的)翻出這幾條論詩的話:作詩必使老嫗聽解,固不可;然必使士大夫讀而不能解,亦何故耶?(錄《懷麓堂詩話》)東坡雲:“詩須有為而作”。元遺山雲:“縱橫正有淩雲筆,俯仰隨人亦可憐。”(錄《南濠詩話》)這兩條都有密圈,也可見我十六歲時論詩的旨趣了。

民國前二年,我往美國留學。初去的兩年,作詩不過三首,民國成立後,任叔永(鴻雋)、楊杏佛(銓)同來綺色佳,有了做詩的伴當了。集中《文學篇》所說:明年任與楊,遠道來就我。山城風雪夜,枯坐殊未可。

烹茶更賦詩,有倡還須和。詩久灰冷,從此生新火。

都是實在情形。在綺色佳五年,我雖不專治文學,但也頗讀了一些西方文學書籍,無形之中,總受了不少的影響,所以我那幾年的詩,膽子已大得多。《去國集》裏的《耶穌誕節歌》和《久雪後大風作歌》都帶有試驗的意味。後來做《自殺篇》,完全用分段作法,試驗的態度更顯明了。《藏暉室劄記》第三冊有跋《自殺篇》一段說:吾國作詩每不重言外之意,故說理之作極少。……求一樸蒲(Pope)已不可多得,何況華茨活(WordsWorth)、貴推(Goethe)與白朗吟(Browning)矣。此篇以吾所持樂觀主義入詩。全篇為說理之作,雖不能佳,然途徑具在。他日多作之,或有進境耳。(民國三年七月七日)又跋雲:吾近來作詩,頗能不依人蹊徑,亦不專學一家。命意固無從摹仿,即字句形式亦不為古人成法所拘,蓋頗能獨立矣。(七月八日)民國四年八月,我作一文,論“如何可使吾國文言易於教授”。文中列舉方法幾條,還不曾主張用白話代文言。但那時我已明言“文言是半死之文字,不當以教活文字之法教之”。又說:“活文字者,日用語言之文字,如英、法文是也,如吾國之白話是也。死文字者,如希臘、拉丁,非日用之語言,已陳死矣。半死文字者,以其中尚有日用之分子在也。如犬字是已死之字,狗字是活字,乘馬是死語,騎馬是活語,故曰半死文字也。”(《劄記》第九冊)四年九月十七夜,我因為自己要到紐約進哥侖比亞大學。梅覲莊(光迪)要到康橋進哈佛大學,故作一首長詩送覲莊。詩中有一段說:梅君梅君毋自鄙,神州文學久枯餒,百年未有健者起,新潮之來不可止,文學革命其時矣。吾輩勢不容坐視,且複號召二三子,革命軍前杖馬箠,鞭笞驅除一車鬼,再拜迎入新世紀。以此報國未雲菲,縮地戡天差可擬,梅君梅君毋自鄙。

原詩共四百二十字,全篇用了十一個外國字的譯音。不料這十一個外國字就惹出了幾年的筆戰。任叔永把這些外國字連綴起來,做了一首遊戲詩送我:牛敦,愛迭孫;培根,客爾文;索虜與霍桑,“煙士披裏純”。鞭笞一車鬼,為君生瓊英。文學今革命,作歌送胡生。

我接到這詩,在火車上依韻和了一首,寄給叔永諸人:詩國革命何自始?要須作詩如作文。琢鏤粉飾喪元氣,貌似未必詩之純。

小人行文頗大膽,諸公一一皆人英。願共僇力莫相笑,我輩不作腐儒生。

梅覲莊誤會我“作詩如作文”的意思,寫信來辯論。他說:……詩文截然兩途。詩之文字與文之文字,自有詩文以來,無論中西,已分道而馳。……足下為詩界革命家,改良詩之文字則可;若僅移文之文字於詩,即謂之革命,謂之改良,則不可也。……以其太易易也。

這封信逼得我把詩界革命的方法表示出來。我的答書不曾留稿,今鈔答叔永書一段如下:適以為今日欲救舊文學之弊,先從滌除“文勝”之弊入手。今人之詩徒有鏗鏘之韻,貌似之辭耳,其中實無物可言。其病根在重形式而去精神,在於以文勝質。詩界革命當從三事入手:第一,須言之有物;第二,須講求文法;第三,當用“文之文字”時,不可故意避之。三者皆以質救文之弊也。……覲莊所論“詩之文字”與“文之文字”之別,亦不盡當。即如白香山詩:“城雲臣按六典書,任土貢有不貢無。道州水土所生者,隻有矮民無矮奴。”李義山詩:“公之斯文若元氣,先時已入人肝脾。”此諸例所用文字,是“詩之文字”乎?抑“文之文字”乎?又如適贈足下詩:“國事今成遍體瘡,治頭治腳俱所急。”此中字字皆覲莊所謂“文之文字”。……可知“詩之文字”原不異“文之文字”,正如“詩之文法”原不異“文之文法”也。(五年二月二日)“詩之文字”一個問題也是很重要的問題,因為有許多人隻認風花雪月,蛾眉朱顏,銀漢玉容等字是“詩之文字”,做成的詩讀起來字字是詩。仔細分析起來,一點意思也沒有。所以我主張用樸實無華的白描工夫,如白居易的《道州民》,如黃庭堅的《題蓮華花寺》,和杜甫的《自京赴奉先詠懷》。這類的詩,詩味在骨子裏,在質不在文。沒有骨子的濫調詩人決不能做這類的詩。所以我的第一條件便是“言之有物”。因為注重之點在言中的“物”,故不問所用的文字是詩的文字還是文的文字。覲莊認做“僅移文之字於詩”,所以錯了。

這一次的爭論是民國四年到五年春間的事。那時影響我個人最大的,就是我平常所說的“曆史的文學進化觀念”。這個觀念是我的文學革命論的基本理論。《劄記》第十冊有五年四月五日夜所記一段如下:文學革命,在吾國史上非創見也。即以韻文而論,三百篇變而為騷,一大革命也。又變為五言、七言,二大革命也。賦變而為無韻之駢文,古詩變而為律詩,三大革命也。詩之變而為詞,四大革命也。詞之變而為曲、為劇本,五大革命也。何獨於吾所持文學革命論而疑之?文亦遭幾許革命矣。自孔子至於秦漢,中國文體始臻完備。六朝之文……亦有可觀者。然其時駢儷之體大盛,文以工巧雕琢見長,文法遂衰。韓退之所以稱“文起八代之衰”者,其功在於恢複散文,講求文法,此一革命也。……宋人談哲理者,深悟古文之不適於用,於是語錄體興焉。語錄體者,禪門所常用,以俚語說理記言……此亦一大革命也。至元人之小說,此體始臻極盛。……總之文學革命至元代而極盛。其時之詞也,曲也,劇本也,小說也,皆第一流之文學,而皆以俚語為之。其時吾國真可謂有一種“活文學”出現。儻此革命潮流,不遭明代八股之劫,不遭前後七子複古之劫,則吾國之文學已成俚語的文學,而吾國之語言早成為言文一致之語言,可無疑矣。但丁之創意大利文學,卻叟輩之創英文學,路德之創德文學,未足獨有千古矣。惜乎,五百餘年來,半死之古文,半死之詩詞,複奪此“活文學”之席,而“半死文學”遂苟延殘喘以至於今日。……文學革命何可更緩耶?何可更緩耶?

過了幾天,我填了一首《沁園春》詞,題目就叫做“誓詩”,其實是一篇文學革命宣言書:更不傷春,更不悲秋,以此誓詩。任花開也好,花飛也好;月圓固好,月落何悲。我聞之曰:“從天而頌,孰與製天而用之。”更安用,為蒼天歌哭,作彼奴為。文章革命何疑?且準備搴旗作健兒。要前空千古,下開百世;收他臭腐,還我神奇。為大中華,造新文學,此業吾曹欲讓誰?詩材料,有簇新世界,供我驅馳。(四月十三日)這首詞上半所攻擊的是中國文學“無病而呻”的惡習慣。我是主張樂觀,主張進取的人,故極力攻擊這種卑弱的根性。下半首是《去國集》的尾聲,是《嚐試集》的先聲。

以下要說發生《嚐試集》的近因了。

五年七月十三,任叔永寄我一首《泛湖即事》詩。這首詩裏有“言棹輕楫,以滌煩屙”和“猜謎賭勝,載笑載言”等句,我回他書說:詩中“言棹輕楫”之“言”字及“載笑載言”之“載”字,皆係死字。又如“猜謎賭勝,載笑載言”兩句,上句為二十世紀之活字,下句為三千年前之死句,殊不相稱也。(七月十六日)不料這幾句話觸怒了一位旁觀的朋友。那時梅覲莊在綺色佳過夏,見了我給叔永的信,他寫信來痛駁我道:足下所自矜為文學革命真諦者,不外乎用“活字”以入文,於叔永詩中,稍古之字,皆所不取,以為非“二十世紀之活字”。……夫文字革新須洗去舊日腔套,務去陳言,固矣。然此非盡屏古人所用之字,而另以俗語白話代之之謂也。……足下以俗話白話為向來文學上不用之字,驟以入文,似覺新奇而美,實則無永久價值。因其向未經美術家鍛煉,徒諉諸愚夫愚婦無美術觀念者之口,曆世相傳,愈趨愈下,鄙俚乃不可言。足下得之,乃矜矜自喜,炫為創獲,異矣。如足下之言,則人間材智、選擇、教育,諸事皆無足算,而村農傖父皆足為詩人美術家矣。甚至非洲黑蠻,南洋土人,其言文無分者,最有詩人美術家之資格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