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敬恒為講其義曰:“此誠作官者之業報也。”士釗乃不得一日安於其位,相應而解官。然而士釗則以號於人曰:“君官可解,吾道不可易也。由今之道,無變今之俗,擾攘終年,羌無一是,政益見其渾亂,學益趨於荒落,雖有聖方,隻速人死。”士釗解官而眾怒未已。士釗好盡言而與眾立異,又工臧否人物。吳敬恒者,一世之人震而驚之,以為人倫模楷,稱曰吳先生者也。而士釗則以與梁啟超、陳獨秀同譏切,以為:“國人圖新之第一大病,在無辦法。其自謂有辦法者,其無尤甚。近世革新,分立憲、革命、共產三期,以梁先生屍立憲,吳先生屍革命,陳先生屍共產,允為適當之代表人物。之三人者,各有所長,亦各有所短。以物為喻:稚暉自始聞政以迄今茲,所領蓋為遊擊偏師,己既絕意勢位,複無何種作政綱領,惟於意之所欲擊者而恣擊之爾。蓋如盤天之雕,誌存擊物,始無所不擊,終乃一無所擊,回旋空中,不肯即下。任公者,知更之鳥也。凡民之欲,有開必先,先之秘息,莫不知之,且凡所知,一一以行,乃致今日之我,紛紛與昨日之我戰而無所於恤。獨秀則不羈之馬,奮力馳去,言語峻利,好為斷製,性狷急不能容人,亦輒不見容於人,則別樹一幟,為馬克思之說以自寵異,回頭之草弗齧,不峻之坡弗上,盡氣途絕,行與凡馬同踣。如此等人,豈非世所謂魁異奇傑之倫,而各各所事之為無裨於國,則如十日並出之所共照,無可詆讕。任公曰立憲立憲,今時憲安在者?稚暉曰革命革命,無命不革,己命且莫之逸,遑言其他。獨秀曰共產共產,試問民窮財盡,尚複何產可共?
於是語其義也,莫不粹然成章,聞者悅服。至語其效,則同是亂天下有餘。何以故?曰無辦法故。蓋以主義而言主義,天下固未有持之而無故者。其見為善不善,當以為之之若何而定,不當以本身之存值而定。庚子而降,凡吾國魁異奇傑者之所為倡,隻圖倡之之時,快於心而便於口,至為之偏何在而宜補,弊何在而宜救,事前既講之無素,事至複應之無方,魯莽滅裂,以國嚐試,一摘再摘,三摘四摘,以至今日,空抱蔓歸,猶是一無辦法,了無進步。吾意無辦法矣,與其偽為有辦法,四出繳繞,治絲益棼,以覆其國,無寧自承無辦法,少安無躁,使國家複其元氣,徐圖興造。稚暉、任公、獨秀以及不肖,皆試藥醫生,喪人之命至夥者也。”然而敬恒弗承也。敬恒尤喜言物質救國,自謂弄斧頭之年齡已過,未能為勞工之神聖,入與倫敦西南工人為鄰,習植鉛字數千,出攜柏林廊大克一具,以意攝取天然諸美,服勞自給,庶幾無負此生。其辭博辯雄偉,雜出莊諧,口無擇言,少年宗尚以為一家。而士釗則以為:“稚暉富於玄想,巍然大師。語其高,可與希臘諸哲抗席;語其低,乃不足與中學畢業生程材。英之威爾士,文行與稚暉相仿,顧稚暉薄威爾士不為,筆陣偶張,旋複棄去。稚暉試思之,入植鉛字數千,出攜廊大克一具,食力不過百錢,為烈不逾一手足者,此誠滿街皆是,何勞吳稚暉為之?稚暉為之,亦既二十年矣,語其所獲,果何益於盛衰成敗之數?”
然而敬恒弗服也。憤懣之餘,習為激宕,由是論鋒橫溢,毛舉細故。此其士釗得罪世所謂賢人君子者一矣。新文化、新文學者,胡適之所以嘩眾取榮譽,得大名者也,而士釗則以為:“新文化者,亡文化也。夫文章,大事也。曩者窮年矻矻,莫獲貫通,偶得品題,聲價十倍。今適之告之曰:‘此無庸也。凡口所道,俱為至文,被之篇目,聖者莫易。’彼初試而將疑,後倡焉而百和,如蚊之聚,雷然一聲,而其所謂白話,亦止於口如何道,筆如何寫,韻味之不明,剪裁之不解,分位之不知,道誼之不協,橫斜塗抹,狼籍滿紙,媸妍高下,無力自判。已與徒黨輒悍然號於眾曰:‘文學革命也!文學革命也!’以鄙倍妄為之筆,竊高文美藝之名;以就下走壙之狂,墮載道行遠之業。跳踉以喜,風靡一時,處勢差比前清之談革命,而其縱闊之深至,更遠過之。何也?以運動之式,可以公開,少年竊此以自便其不學,恣斯世盜名之圖,河流急轉,一瀉千裏,又較之前清革命黨人艱貞為國,前仆後起,如馬十駕,乃登峻坡者,為勢順逆,不可比數也。而有一事相同,則持其故者,一切務為劫持,凡異議之生,不察以理而製以勢,天下之人,因亦競為選愞以應之。老師宿儒如梁任公者,聞之且大喜,盡附其說以自張,尤加甚焉,諸少年噪曰:‘梁任公跟著我們跑也!’有不肯跑者,則群訾曰落伍落伍,千人所指,不疾自僵。有不肯跑而稍稍匡救焉者,則群版其名曰反動,發為口號曰槍斃槍斃,國人皆殺,時或不遠。而國家之教育機關,不盡操縱於若輩之手不止。曆來之教育長官,所不為若輩頤使,位不安。京滬規模較大之書局,所不遵若輩之教條出書,書不售。語其表也,似天下之論已歸於一。至語其裏,則不學者少數人發縱指示,強令人天下之學者,默焉以屈於己而已。如金在冶,不躍為常,複假定天下之學者,自默焉屈於己外,無他道而已。為問此默而屈者,其將與之終古否乎?
與之終古,中國之文也化也,將至何境矣乎?四五年來,自非無目,莫不見倫紀之淩夷,文事之傾落,如水就下、獸走壙,日蹙千裏而未艾也。吾嚐澄心求之,以謂人本獸也,人性即獸性,其若拘囚而樂放縱,避艱貞而就平易,乃出於天賦之自然,不待教而知,不待勸而能者也。使充其性而無道以節之,則人欲不得其養,爭端不知所屆,禍亂並至,而人道且熄。古之聖人知其然也,乃創為禮與文之二事以約之,一之於言動視聽,使不放其邪心,著之於名物象數,使不窮於外物,複遊之以《詩》、《書》六藝,使舒其筋力而瀹其心靈。初行似局,浸潤而安,久之百行醇而至樂出。彬彬君子,實為天下之司命,默持而善導之,天下從風,炳焉如一。夫是之謂禮教,夫是之謂文化。斯道也,四千年來,吾國君相師儒,續續用力以恢弘之,其間至焉而違,違焉而複至,所經困折,不止一端。蓋人心放之易而正之難,文事弛之易而修之難,質性如是,固無可如何者也。今乃反其道而行之,距今以前,所有良法美意,孕育於禮與文者,不論精粗表裏,一切摧毀不顧,而惟以人之一時思想所得之,口耳所得傳,淫情濫緒,彈詞小說所得描寫,袒裼裸裎,使自致於世,號曰至美。是相率而返於上古獉獉狉狉之境,所謂苦拘囚而樂放縱,避艱貞而就平易,出於天賦之自然,不待教而知,不待勸而能者也。”然而胡適弗服也,適之言曰:“舊文學者,死文學也。不能代表活社會,活國家,活團體。”而士釗則曰:“此最足以聳庸眾之聽,而無當於理者也。凡死文學,必其跡象與今群渺所不相習,僅少數人資為考古而探索之,廢興存亡,不係於世用者也。今之歐人,於希臘、拉丁之學為然,而吾也豈其儔乎?且弗言異國古文也,以英人而治趙瑟Chaucer十四世紀之詩人即號難讀,自非大學英文科生,解之者寥寥。吾則二千年外之經典,可得琅然誦於數歲兒童之口。韓昌黎差比麥考黎英十九世紀之文家,而元白之歌行,且易於裴Byron裴倫、謝Shelley謝烈與裴同為十九世紀詩人之短句,莎米更非其倫。死之雲者,能得如是之一境乎?且文言貫乎數千百年,意無二致,人無不曉。俚言則時與地限之。二者有所移易,誦習往往難通。黃魯直之詞及元人之碑碣,其著例也。如曰死也,又在彼而不在此矣。”然而胡適仍弗服也,謂:“若社會一切書籍,均用文言著述,平民概不了解,必且失趣而廢然以返,吾人必一致努力為白話文,以造成白話文之環境。”而士釗則曰:“白話文之環境,萬無造成之理,可以世界語為喻。夫世界之學問,包涵於英、德、法三國之文字者,為量至大。而三國自身不能互通,有時英人有求於德,德人有求於法,猶且盡力移譯,彌其缺陷。今一旦舉三國之全量而廢置之,惟以瓠落無所容之世界語,使人之耳目心思,從而寄頓,道德學術,從而發揚。他文著錄,全譯既有所不能,能亦韻味全失,無以生感。同時嫻於他文者,複不能嚴為之界,使俱屏而不用,幹枯雜遝,情見勢絀。此世界語之卒無能為役也。惟白話文亦然。吾之國性群德,悉存文言,國苟不亡,理不可棄。今舉九家百流之書,一一翻成白話,當非適之力所能至。適之殫精著作,將《水滸》、《三國演義》、《西遊記》之心思結構,運用無遺,亦未見供人取求,應有而盡有。
而又自為矛盾,以整理國故相號召,所列書目,又率為愚夫愚婦頑童稚子之所不諳,己之結習未忘,人之智欲焉傅。環境之說,其慮彌是,而無如其法之無可通也。夫文之為道,要在雅馴。俚言之屏於雅,自無待論,而其蔽害之深切著明者,尤在不馴。凡說理層累之文,恒見五六‘的’字,貫於一句,亙二三十言不休,耳治既艱,口誦尤澀,運思至四五分鍾,意猶莫明,請遣他詞,源乃不具,謀易他句,法亦不習,臃腫堆垛,語不成章。以今去文未遠,白話多出能文者之手,茅塞已呈是境,更越若幹年,將所謂作文為一事,達意又為一事,打成兩橛,不見相屬。尤不僅此。文事之精,在以少許勝人多許,文簡而當,其品乃高。計世界文字之中,此點以吾文為獨至。而白話文則反之,胎息《水滸》、《紅樓夢》之白話尤反之。其參入的嗎哩咧,及其他藉撼聽覺,羌無意義之輔字而自成為贅,尤不待言也。是文貴剪剔紛殽,而白話以紛殽為尚;文貴整齊駁冗,而白話以駁冗為高。立言無範,共喻為艱,獷悍相師,如獸走壙,冥冥中文化瀕於破產,中國人且失其所以為中國人而不自知。此誠斯文之大厄,而適之努力造成之環境也。”是其得罪當世所謂賢人君子者又一矣。吳敬恒、胡適倡歐化以振垂亡之勢,而士釗則曰:“唯唯,否否。
不然。歐洲者,工業國也,工業國之財源存於外府即各國商場,伸縮力絕大,國家預算,得量出以為入,故無公無私,規模壯闊,舉止豪華,一一與其作業相應,無甚大害,一切社會惡德,出於其製之不得不然,所雲Necessdygevies是也。而吾為農國,全國上下百年之根基,可得以工業意味釋之者,蕩焉無有。無有而不論精粗大小,一唯工業國之排場是鶩,衣服器用,起居飲食,男女交際,黨會運動,言必稱歐美,語必及台賽,變本加厲,一切恣行無忌,實則比歐美之NecessdygMerits毫發未具,而其encls在歐美之國,所蘊而未發,或發而未盡者,而吾也由放依而馳騁,由馳騁而泛濫,赤裸裸地,一無遮阻,轉使碧眼黃須兒,卷舌固聲於側,歎弗如焉。此在國家,勢不得不舉外債,鬻國產,以彌其濫支帑金之不足。在私人,勢不得不貪婪詐騙,女淫男盜,以保其肆意揮霍之無藝。其至於今,圖窮匕見,公私塗炭,國之不亡,殆與行屍無異。而冥冥人中道墮壞,凡一群中應有同具之恒德,且不得備,其損失尤不堪言。昨年水災,地域之廣,艱民之眾,災情之慘,自來所希聞也,而幸免之人,熟視無睹,將伯之呼莫應,同情之淚不揮。軍閥也者,爭城奪地如故;官閥也者,恒舞酣歌如故;學閥也者,甚囂塵上如故。上海《密勒評論》有Impeg者,論次其事,且及前代防潦工事之差完,四方捐輸之彌急,而一語曰:‘中國博施濟眾之精神,近三十年,已不存矣。’是何也?即偽歐化有以克製之也。偶舉一證,可概其餘。民德之澆,滔滔皆是,乃至父無以教子,兄無以約弟,夫婦無以相守,友朋無以相信,群紐日解,國無與立。昔班嗣稱有學步於邯鄲者,曾未得其仿佛,又複失其故步,遂爾匍匐而歸。嗚呼!吾人今後,亦求得匍匐而歸為幸耳。”吳敬恒、胡適倡革新以祛舊染之汙,而士釗則曰:“唯唯,否否。不然。新者對夫舊而言之。彼以為之反乎舊,即所謂新,今即求新,勢且一切舍舊,舍舊,何有曆史?
而曆史者,則在人類社會諸可寶貴之物之中,最為寶貴。今人競言教育,不知教育所以必要,旨在以前輩之所發明經驗,傳之後人,使後人可以較少之心力,博得較大之成效,不更是前輩走卻許多迂道,費卻許多目力,慘淡經營,才得築成僅可流傳之基礎而已。又嚐譬之:社會之進程取連環式,其由第一環以達於今環,中經無數環與接為構,而所謂第一環者,見象容與今環全然不同,且相間之時,窎焉不屬。然諸環之原形,在邏輯依然各在,其間接又間接與今環相牽之故,俱可想象得之。故今環之人以求改善今環之故,不得不求知原環及以次諸環之情實,資為印證。此曆史一科所由立,而知新者早無形孕育於舊者之中,而決非無因突出於舊者之外。蓋舊者非他,乃數千年來,巨人長德、方家藝士之所殫精存積,流傳至今者也。思想之為物,從其全而消息之,正如《墨經》所雲‘彌異時,彌異所’,而整然自在,其偏之見於東西南北,或古今旦莫,特事實之適然,決無何地何時,得天獨全,見道獨至之理。新雲舊雲,特當時當地之人,以其際遇所環,情感所至,希望嗜好所逼桚,惰力生力所交乘,因字將謝者為舊,受代者為新已耳。於思想本身何所容心。若升高而鳥瞰之,新新舊舊,蓋往複流轉於宇與久間,恒相間而迭見,其所以然,則人類厭常與篤舊之兩矛盾性,時乃融會貫通而趨於一。蓋凡吾人久處一境,飫聞而厭見,每以疲苶惱亂,思有所遷,念之初起,必且奮力向外馳去,冀得嶄新絕異之域以為息壤,而盤旋久之,未見有得。
於時但覺祖宗累代之所遞嬗,或自身早歲之所曾經,注存於吾先天及無意識之中,向為表相及意誌之所控抑而未動者,今不期乘間抵罅肆力,奔放而未有已,所謂迷途知反,反者斯時,不遠而複,複者此境,本期開新,卒乃獲舊。雖雲舊也,或則明知為舊而心安之,或則竟無所覺而仍自欺欺人,以為新不可階,此誠新舊相銜之妙諦,其味深長,最宜潛玩者也。今之談文化者,不解斯義,以為躁者乃離舊而僢馳,一是仇舊,而唯渺不可得之新是鶩,宜夫不數年間,精神界大亂,鬱鬱倀倀之象,充塞天下。躁安妄然,莫明其非。謹厚者菑然喪其所守。父無以教子,兄無以詔弟。以言教化,乃全陷於青黃不接轅轍背馳之一大恐慌也。不謂誤解一字之弊,乃至於此。”如此之類,難以仆陳,語詳《甲寅》周刊,或以規曰:“子一年中所遺政跡,時議紛紜,都不必在念。蓋學風扇發,天下病焉。父兄之教莫先,整飭之方宜講,子營此事,且有同情。即金佛郎案,牽連國交,遲速必辦,為國任重,得謗乃常,既寵賂之不章,奚怨毒之難解。世所期期以為不可,而君坐以市天下之怨,絕友朋之好,行且蹈不測之罪,貽無窮之羞者,惟辦《甲寅》周刊一事耳。天下事,未可以口舌爭,胡嘵嘵以蒙恥召怒為也?”士釗應之曰:“吾行吾素,知罪惟人。若其中散放言,刑踵華士。伯喈變容,罰同邪黨。生命既絕,詞旨自空。如其不爾,壹任自然。愚生不工趨避之義,夙誌不幹違道之譽。天爵自修,人言何恤。懷君子而居易,遵輿誦之本務而已。”既而段祺瑞不得誌於馮玉祥,又失張作霖之援。吳佩孚再起湖南,與張作霖聯兵以逼京師。段祺瑞出走,士釗隨之,蹉跌以不振。而於是士釗之名,儒林所不齒;士釗之文,君子以羞道。然其後國民軍再奠江南,建號南京,而掌邦教者,並全諸大學,厲行考試,取締學生運動,頗用士釗計,蓋不以人廢言雲。
士釗始為《甲寅》雜誌於日本,以文會友,獲二子焉:一直隸李大釗,一安徽高一涵也,皆摹士釗所為文,而壹以衷於邏輯,掉鞅文壇,焯有聲譽。而一涵冰清玉潤,文理密察,其文尤得士釗之神。其後胡適著《五十年中國文學史》,乃以高一涵與士釗駢稱,為甲寅派。及是唾棄《甲寅》不屑道,而習為白話,倒戈以向,罵士釗為反動,助胡適之張目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