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邏輯文(一)(3 / 3)

袁世凱與複本雅故,其督直隸,招複不至,以為恨。既罷政,詆者蜂起。複獨抗言折之,謂:“世凱之才,一時無兩。”則又感複。及被舉為臨時大總統,遂聘複長京師大學堂,充公府顧問、參政院參政及憲法起草委員。複恒昌言:“國人識度不適於共和。”又言:“自由、平等者,法律之所據以為施,而非雲民質之本如此也。夫言自由而日趨於放恣,言平等而在反於事實之發生,此真無益,而智者之所不事也。大抵治權之施,見諸事實,故明者著論,必以曆史之所發見者為之本基,其間籀取公例,則必用內籀歸納之術而後可存。若夫鄉壁虛造,用前有假如之術,立為原則,演繹之,及其終事,罔不生心害政。盧梭之《民約論》出,以自由平等為天下號,適會時世,民樂畔古,而盧梭文辭又偏悍發揚,語辨而意澤,能使聽者入其玄而不自知。顧所謂‘民居之而常自由、常平等’者,盧梭亦自言其為曆史之所無矣。夫指一社會,考諸前而無有,求諸後而不能,則安用此華胥、烏托邦之政論而毒天下乎?況今吾國人之所急者,非自由也,而在人人減損自由,而以利國善群為職誌。至於平等,本法律而言之,誠為平國要素,而見於出占投票之時,然須知國有疑問,以多數定其從違,要亦出於法之不得已,福利與否,必視公民之程度為何如。往往一眾之專橫,其危險壓製,更甚於獨夫,而亦未必遂為專者之利。是以其書名為救世,於窮簷編戶,嫗煦燠咻,而其實則慘刻少恩,恣睢暴戾。”乃著《民約平議》一文,其說本之英哲家赫胥黎。

而戴袁世凱者,利複有言,又以複雄文高名,欲資之以稱帝,始發其謀者楊度。憲法顧問美博士古德諾氏《共和與君主論》既發表之第三日,楊度訪複於西城舊刑部街之居,侈陳其比來博簺之利,謂:“數日前,挾二千金之天津,訪所眷某姬,約友作雀戲,以千元作底,加旺子百元,和與翻無限製。會吾輪莊牌,作餅子清一色,案上碰出八九餅,手中一餅三枚,二五餅對碰等和,旁家發一餅,以常情論,吾無開杠理。顧吾欲藉以卜吾運之亨塞,乃舉手中牌七枚,翻以示人曰:‘吾既杠一餅,已無異自宣吾蘊,尚何秘為?苟吾運果佳者,所需二五餅,終當摸索自得之,天緣湊巧,或且杠上開花矣。’不意翻取諸杠頭之牌視之,果為二餅,遂以一色全對成和,作五翻計算,合旺子之數,一次所贏已逾萬金也。吾以是知吾運已入亨通之境,意有所圖,必當如願。近謀組織一公司,朋輩爭相附股,群思托蔭於吾,冀有所膏潤”雲。複聞度言之津津,若有至味,頗不識何所取意。次日,度複相過,問:“見古德諾《君主論》乎?”曰:“見之。”問:“公視今日政治,何如前清?共和果足以使中國臻於富強興盛乎?”複喟爾而言曰:“此一時殊未易答。辛亥改革之頃,清室曾頒布憲法信條十九,誓以勿渝,仆於其時主張定虛君之製。使如吾言,清室怵於王統之垂絕幸續,十九信條,必將守之惟謹,不敢或背。而君臣之義未全墮地,內外百官猶有所懾,國事之壞,當不至如今日之甚。或得如英國國君端拱無為而臻於上理,未可知也?”度曰:“惟然,我將與同誌諸人組合一會,名曰籌安,專就吾國是否宜於共和,抑宜於君主,為學理之研究。古德諾引其端,吾等將竟其緒。國中士庶,向惟公之馬首是瞻。請公為發起人,可乎?”複瞿然作色曰:“適吾所雲,不過追維既往,聊備一說。國經改革,原非一蹴可期其大治。君主之製所賴以維係者,厥惟人君之威嚴。今日人君威嚴既成覆水,貿然複舊,徒益亂耳。

仆持重人所共知,居恒每謂國家革故鼎新,為之太驟,元氣之損,往往非數十百年不易複,故世俗所謂革命,無問其意在更民主抑君主,凡卒然盡覆已然之局者,皆為仆所不取。國家大事,寧如弈棋,一誤豈容再誤。吾國之宜有君而輿屍征凶,此雖三尺童子知之,而所難者,孰為之君?此在今日,雖為聖者,莫知適從。鄙意誠所重憚。”度譍之曰:“而公曾不聞之乎?德皇威廉一再語梁崧生公使、袁芸台公子梁士詒、袁克定:‘中國非君主不治,長此不更,為害必且累及世界。’其言誠洞中肯綮。以公之明,詎尚見不到此。且吾輩但事研究,可耳。至君主應否規複之議一決,吾輩之責任已畢。若夫實施,別有措置。爾時水到渠成,尚何重憚之有。”複又曰:“若然,則欲君主便君主可耳。自古覬覦大位者,一惟勢力是視,何嚐有待於研究哉?”度乃以大義相劫,正色告曰:“政治之弛張,不本之學術,於理未融,即於情不順。公宿學雅望,士林瞻仰,既知共和國體之無補於救亡,即不宜苟安聽其流變。”複意不能無動,乃曰:“籌安會,足下必欲成之,仆入會為會員,貢一得之愚,固未嚐不可。特以研究相號召,度不能強人主張以必同也。”度乃起告別,尋語曰:“日者相者俱判吾鵬程萬裏,行且將扶搖上青天。吾不已告公博簺之微,其通亨且若彼,公果降心相從,何鰓鰓慮夭閼也。”複至是始悟昨之侈言博簺,意在以諷喻,為今日遊說張本耳。明日,度具柬邀複晚餐,柬敘同座,則孫毓筠、劉師培、李燮和、胡瑛姓名赫然在焉,皆度所要給以發起籌安會者也。複既以疾辭,至晚宴散,度複相過。複固辭不見。度怏怏去。夜逾半,度忽遣使以一書相詒,謂:“籌安會事,實告公,蓋承極峰旨。

極峰諭非得公為發起人不可,固辭恐不便。事機稍縱即逝,發起啟事,明日必見報。公達人何可深拒?已代公署名,不及待複示矣。”緘尾並綴“閱後付火”四字。複得書,倉卒不知所為。明日籌安會啟事出,而複列名發起人第三。閽者啟:“門首晨出,即有壯士二人荷槍鵠立,詢之,則謂長官恐匪黨或相擾,遣來警衛也。”於是複杜門不出,籌安會召議事,輒稱疾謝之,直至籌安會解散,未嚐一蒞石駙馬街,望籌安之門。及梁啟超有異議,其論一出,風動海內。而世凱謀所以折其議者,乃以為非複莫屬,署券四萬金,令內史夏壽田持以謁複,請為文以難啟超。複卻其幣,告壽田曰:“吾苟能為,固分所應爾。若以貨取,其何以昭信天下?非主座見命之意也。容吾徐圖之以報命。”壽田唯唯退。而複得要脅之書,無慮二十通,或諷以利害,或脅以刺殺,或責其義不容辭,而詭稱天下屬望,所署姓字真偽不得知,要皆謂複非有以折啟超而關其口不可。複籌慮數日,乃詣壽田,舉所得諸函示之曰:“梁氏之議,吾誠有以駁之。惟吾思主座命為文,所祈以祛天下之惑而有裨於事耳。閩中諺雲:‘有當任婦言之時。有姑當自言之時。’時勢至今,正當任婦言之,吾雖不過列名顧問,要為政府中人,言出吾口,縱極粲花之能事,人方視之為姑所自言,非惟不足以祛天下之惑,或轉為人藉口,吾以是躊躇不輕落筆,非不肯為也。為之而有裨於事,吾寧不為哉?至於外間以生死相恫嚇,殊非吾所介意。吾年逾六十,病患相迫,甘求解脫而不得,果能死我,我且百拜之矣。”壽田以白世凱。世凱知其意不可奪,駁梁啟超之文乃改命孫毓筠為之。

是故名與籌安發起之列者六人,世謂之籌安六君子,語含諷嘲。餘五人皆有美新之作,勸進之文,而楊度《君憲救國論》最傳誦人口。獨複學問文章冠絕後輩,未嚐有隻字著論,而語於人曰:“大總統宣誓就職之後,以法律言,於約法有必守之義務,不獨自變君主不可訓,且宜反抗餘人之為變。堂堂正正,則必俟通國民之要求。顧民意之於吾國,乃至難出現之一物,使不如是,則共和最高國體,亦無所雲不宜者矣。”徒以名高為累,遂為世凱所浼。英人多辣司氏謂其友曰:“世凱苟具卓犖之識,積學如嚴先生輩,正不應牽令入政治漩渦,摧毀國之精英。然未嚐以不如己意而殺其身,賢於貴國古代奸雄遠矣。”世凱既失誌以死,而黎元洪代為總統,知複之不與謀也,故緝治籌安肇首,複不與焉。顧明令未頒之先,頗有傳複不為元洪所諒者,林紓至泣涕以迫複宵遁。複慨然曰:“吾俯仰無愧怍,雖被刑,無累於吾神明,庸何傷。”夷然處之。然千夫所指,清望頓減矣。顧複通知古今,善於覘國,既感時驚心,有所切論,知之者以為警世之危言,不知者以為遜朝之殷頑也。然談言微中,不為苟同,足以資監觀,裨國是者,不鮮焉。方袁世凱之為大總統也,國人震其威名,以為可遺大投艱。而複則殊不謂然,曰:“中國之弱,其原因不止一端,顧其大患,在士習凡猥,而上無循名責實之政。齊之強以管仲,秦之起以商鞅,其他若申不害、趙奢、李悝、吳起,降而諸葛武侯、王景略,唐之姚崇,明之張太嶽,凡為強效,大抵皆任法者也。吾國人學術既不發達,而於公中之財,人人皆有巧偷豪奪之私,如是而增國民負擔,雖複甘之。草衣木食,潛謀革命,則痛哭流涕,訾政府為窮凶極惡,一旦竊柄自雄,則舍聲色貨利,別無所營,平日愛國主義,不知何往。以如是之國民,雖為強者奴隸,豈不幸哉。是故居今而言救亡,惟申韓庶可用。除卻綜名核實,豈有他途可行?

試觀曆史,無論中外古今,其稍獲強效者,何一非任法者耶?項城固一時之桀,顧吾所心憾不足者,無科學知識,無世界眼光,又過欲以人從己,不欲以己從人,一切用人行政,未能任法而不任情也。望其轉移風俗,奠固邦基,嗚呼!非其選爾。顧居今之日,平情而論,於新舊兩派之中,求當元首之任而勝項城者誰乎?此國事之所以重可歎也。財匱民窮,不為根本救濟之法,方戚戚以斷炊破產為憂,刻意聚斂,以養君為最急之事,尚何能為民治生計乎?教育強國根本,而革命以後,此論久不聞矣。”及世凱之敗也,國人怒其稔惡,又以亟去之為快。而複意又不然,曰:“項城此時去,則天下必亂,而必至於覆亡。德人有言:‘祖國無上,為此者,一切無形有形之物,皆可犧牲。’複之不勸項城退位,非有愛於項城也。無他,所重在國故耳。夫項城非不可去,然必先為其可以去。蘇明允謂:‘管仲未嚐為其可以死,其於國為不忠。’使項城而稍有天良,則前事既差,而此時為一國計,為萬民計,必不可去。而他日既為可去之後,又萬萬不可以留。蓋使項城今日而去,則前者既為其不義,而今日又為其不仁。使項城他日而留,則前者既為其寡廉,而他日又為其鮮恥,故曰:‘今日必不可去,他日必不可留也。’曆觀各報,函電旁午,壹以迫項城退位為宗。顧退位矣,而用何道出之,使神州中國得以瓦全,則又毫無辦法。

故複常謂中國黨人,無論帝製共和兩派,蜂起憤爭,而跡其行事,誅其居心,要皆以國為戲以售其權利憤好之私,而為旁睨胠篋之傀儡,以雲愛國,逖乎遠矣。夫中國自前清之帝製而革命,革命而共和,共和而一人政治,一人政治而帝製複萌,誰實謂之,至於此極。彼項城固不得為無罪,而所以使項城日趨於專,馴至握此大權者,夫非辛壬黨人、參眾兩院之搗亂,靡所不為,致國民寒心,以為寧設強硬中央,驅除洪猛,而後元元至息肩喘喙之地故耶?不幸項城不悟,以為天下戴己,遂占亢龍,遽取大物,一著既差,威信掃地。嗚呼!亦可謂大哀也已。然所謂帝製違誓種種,特反對者所執之詞,而項城之失人心,一敗至於不可收拾者,固別有在,非帝製也。蓋項城之失敗眾矣,而最製其死命者,莫如財政;項城之敗著夥矣,而莫厲於暗殺。項城自柄政以還,於中交兩行,其虧負顯然可指者過四千萬,而黯昧通挪,經梁士詒、葉恭綽為之騰攫者,尚過此數,不得已,梁士詒倡停止付現之院令,蓋以逢項城之意,欲取中國銀行預備金以為濟急之計,乃京、漢而外,舉不奉令,則事已全反其所期,而徒為益深益熱之敗著。嗚呼!吾曹終日憂歎,為國懷破產之懼,而項城則長作樂觀,泥沙揮霍,小人逢長,因而啜葉促訾,是其敗宜久矣。就職五年,民不見德,不幸又值歐戰發生,工商交困,百貨瞢騰,而國用日煩,一切賦稅,有加無減,社會侈靡成風,人懷非望,此即平世,已不易為,乃國體適於此時議變更,遂為群矢之的。

且項城自辛亥出山以來,得以首出庶物者,無他,舊握兵權而羽翼為盡死力故也。生性好用詭謀以鋤異己,往者勿論,乃革命軍動,再行出山,至今若吳祿貞、若宋教仁、若趙秉鈞、若應桂馨,最後若鄭汝成、若張思仁、若黃遠庸,海宇嘩然,皆以為項城主之。夫殺吳、宋,雖公孫、子陽而外之所不為,然猶可為說。至於趙秉鈞、鄭汝成,皆平日所謂心腹股肱,徒以泄秘密之口,忍於出此。又況段祺瑞以不同意稱帝,杜門不動,數見危機,人間口語,怪怪奇奇,則群下幾何其不解體乎?夫求之財政則如彼,察之人心又如此,雖以魏武、劉裕當之,殆難為力,矧非其倫。而自就職以來,於中國根本問題,毫末無所措注。即以治標而論:軍旅素所自許,而悍兵驕將,軍實戰械,皆未聞有統一之規,徒以因緣際會,群龍無首,為眾所推,遂亦予聖自雄,以為無兩。而以參眾兩院搗亂之太過,於是救時之士,亦謂中國欲治,非強有力之中央政府不可。新修約法,於法理本屬無當,而反對者少。無他,冀少獲救國之效已耳。而誰謂轉厚項城之毒乎?籌安會之起,私衷本不讚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