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示謂：“行文欲求爾雅，有不可闌入之字，改竄則失真，因任則傷潔。”此誠難事。鄙意與其傷潔，毋寧失真。凡瑣屑不足道之事，不記何傷？若名之為文，俚俗鄙淺，薦紳所不道。此則昔之知言者，無不縣為戒律，曾氏所謂辭氣遠鄙也。文固有化俗為雅之一法，如左氏之言“馬矢”，莊生之言“矢溺”，公羊之言“登來”，太史之言“夥頤”，在當時固皆以俚語為文，而不失為雅。若範書所載“鐵脛尤來”、“大槍”、“五樓”、“五蟠”等名目，竊料太史公執筆，必皆芟薙不書。不然，勝廣項氏時，必多有俚鄙不經之事，何以《史記》中絕不一見？如今時雅片館等比，自難入文，削之自不為過，倘令為林文忠作傳，則燒雅片一事，固當大書特書，但必敘明原委，如史公之記《平準》、班氏之，敘《鹽鐵論》耳，亦非一切割棄，至失事實也。姚郎中所選文，似難為繼，獨曾文正《經史雜鈔》能自立一幟。王、黎所續，似皆未善。國朝文字，姚春木所選《國朝文錄》，較勝於二十四家。然文章之事，代不數人，人不數篇。若欲備一朝掌故，如《文粹》、《文鑒》之類，則世蓋多有。若謂足與文章之事，則姚郎中之後，止梅伯言、曾太傅及近日武昌張廉卿數人而已，其餘蓋皆自鄶也。來示謂：“歐洲國史，似中國所謂長編、紀事本末等比。”然則欲譯其書，即用曾太傅所稱敘記、典誌二門，似為得體。此二類，曾雲“於姚郎中所定諸類外，特建新類”，非大手筆不易辦也。歐洲記述名人，失之過詳，此宜以遷、固史法裁之。文無剪裁，專以求盡為務，此非行遠所宜。中國間有此體，其最著者，則孟堅所為《王莽傳》，若《穆天子》、《飛燕》、《太真》等傳，則小說家言，不足法也。歐史用韻，今亦以韻譯之，似無不可，獨雅詞為難耳。中國用韻之文，退之為極詣矣。私見如此，未審有當否？
複致服其言，常語人曰：“不佞往者每譯脫稿，輒以示桐城吳先生，老眼無花，一讀即窺深處，蓋不徒斧落徽引，受裨益於文字間也，故書成必求其讀，讀已必求其序。”最先出者，赫胥黎《天演論》。汝綸讀，歎絕，曰：“自中土翻譯西書以來，無此鴻製，匪直天演之學，在中國為初鑿鴻濛，亦緣自來譯手，無似此高文雄筆也。顧蒙意尚有不能盡無私疑者，以謂執事若自為一書，則可縱意馳騁，若以譯赫氏之書為名，則篇中所引古書古事，皆宜以原書所稱西方者為當，似不必改用中國人語，以中事中人，固非赫氏所及知。法宜如晉宋名流所譯佛書，與中儒著述顯分體製，似為入式。”顧複自以誌在達旨，不盡從也。定為《譯例》三事：一、譯事三難，信、達、雅。求其信，已大難矣。顧信矣不達，雖譯猶不譯也，則達尚焉。海通以來，象寄之才，隨地多有，而任取一書，責其能與於斯二者，則已寡矣。其故在淺嚐，一也；偏至，二也；辨之者少，三也。今是書所言，本五十年來西人新得之學，又為晚出之書，譯文取明深義，故詞句之間，時有所傎倒附益，不斤斤於字比句次，而意義則不倍本文，題曰達旨，不雲筆譯，取便發揮，實非正法。什法師有雲：“學我者病。”來者方多，幸勿以是書為口實也。
一、西文句中，名物字多，隨舉隨釋，如中文之旁支，後乃遙接前文，足意成句。故西文句法，少者二三字，多者數十百言。假令仿此為譯，則恐必不可通，而刪削取徑，又恐意義有漏。此在譯者將全文神理融會於心，則下筆抒詞，自然互備，至原文詞理本深，難於共喻，則當前後引襯以顯其意。凡此經營，皆以為達，即所以為信也。
二、《易》曰：“修辭立誠。”子曰：“辭達而已。”又曰：“言之無文，行之不遠。”三者乃文章正軌，亦即為譯事楷模，故信達而外，求其爾雅，此不僅期以行遠已耳，實則精理微言，用漢以前字法、句法則為達易。用近世利俗文字則求達難，往往抑義就詞，毫厘千裏。審擇於斯二者之間，夫固有所不得已也，豈釣奇哉？不佞此譯，頗貽艱深文陋之譏，實則刻意求顯，不過如是。又原書論說，多本名數格致及一切疇人之學，儻於之數者向未問津，雖作者同國之人，言語相通，仍多未喻，矧夫出以重譯也耶？
它所譯大率似此。大抵不背於汝綸所稱“與其傷潔，毋寧失真”而已。顧複自言：“《原富》之譯，與《天演論》不同。下筆之頃，雖於全節文理，不能不融會貫通為之，然於辭義之間，無所傎倒附益。獨於首部篇十一釋租之後，原書旁論四百年以來銀市騰跌，文多繁贅，而無關宏旨，則概括要義譯之。”又言：“穆勒約翰《群己權界論》，原書文理頗深，意繁句重。若依文作譯，必至難索解人，故不得不略為傎倒，此以中文譯西書定法也。”質言之曰“譯意”而已，故不齗齗於字比句次之間也。雖至名義亦然。顧謹於造辭，矜慎不苟，自謂：“一名之立，旬月踟躕。”譯赫胥黎《天演論》曰：“新理踵出，名目紛繁，索之中文，渺不可得，即有牽合，終嫌參差。譯者遇此，獨有自具衡量，即義定名。顧其事有甚難者，即如此書上卷導言十餘篇，乃因正論理深，先敷淺說，仆始翻‘卮言’，而錢唐夏穗卿曾佑病其濫惡，謂：‘內典原有此種，可名懸談。’及桐城吳丈摯父汝綸見之，又謂：‘卮言既成濫詞，懸談亦沿釋氏，均非能樹立者所為，不如用諸子舊例，隨篇標目為佳。’穗卿又謂：‘如此則篇自為文，於原書建立一本之義稍晦。’而‘懸談’、‘懸疏’諸名，懸者係也，乃會撮精旨之言，與此不合，必不可用。於是乃依其原目，質譯‘導言’，而分注吳之篇目於下，取便閱者。此以見定名之難，欲避生吞活剝之誚，有不可得者矣。他如‘物競’、‘天擇’、‘儲能’、‘效實’諸名，皆由我始。”
譯斯密亞丹《原富》曰：‘計學’西名葉科諾密，‘葉科’此言‘家’，‘諾密’為聶摩之轉，此言‘治’、言‘計’，則其義始於治家，引而申之，為凡料量經紀撙節出納之事，擴而充之，為邦國天下生食為用之經，蓋其訓之所包至眾，故日本譯之以‘經濟’，中國譯之以‘理財’。顧必求吻合，則經濟既嫌太廓，而理財又嫌過陋。自我作古，乃以‘計學’當之，雖計之為義，不止於地官之所掌，平準之所書，然考往籍‘會計’、‘計相’、‘計偕’諸語，與常俗‘國計’、‘家計’之稱，似與希臘之聶摩，較為有合。故《原富》者，‘計學’之書也。然則何不徑稱‘計學’而名‘原富’？曰：‘從斯密氏之所自名也。’且其書體例，亦與後人所撰計學，稍有不同：達用多於明體，一也。匡謬急於講學，二也。其中所論，如部丙之篇二、篇三，部戊之篇五，皆旁羅之言，於計學所涉者寡，尤不得以科學家言例之。雲‘原富’者，所以察究財利之性情、貧富之因果，著國財所由出雲爾。故《原富》者，計學之書，而非講計學者之正法也。計學於科學為內籀之屬。內籀者，觀化察變，見其會通，立為公例者也，如斯密、理嘉圖、穆勒父子之所論者，皆屬此類。然至近世，如耶方斯、馬夏律諸書則漸入外籀，為微積曲線之可推，而其理乃益密。
此二百年來計學之大進步也。計學以近代為精密，乃不佞獨有取於是書，而以為先事者，蓋溫故知新之義，一也。其中所指斥當軸之迷謬，多吾國言財政者之所同然，所謂從其後而鞭之，二也。其書於歐亞二洲始通之情勢，英法諸國舊日所用之典章，多所纂引，足資考鏡，三也。標一公理，則必有事實為之證喻，不若他書勃窣理窟，潔淨精微，不便淺學，四也。”譯穆勒約翰《名學》曰：“‘邏輯’此翻‘名學’。其名義始於希臘，為‘邏各斯’一根之轉。‘邏各斯’一名兼二義，在心之意、出口之詞，皆以此名，引而申之，則為論為學，故今日泰西諸學，其西名多以‘羅支’結向，‘羅支’，即邏輯也，如‘裴洛羅支’之為字學，‘唆休羅支’之為群學，‘什可羅支’之為心學，‘拜訶羅支’之為生學，是已，精而微之，則吾生最貴之一物，亦名‘邏各斯’，此如佛氏所舉之阿德門，基督教所稱之靈魂，老子所謂道，孟子所謂性，皆此物也，故‘邏各斯’名義最為奧衍，而本學之所稱為‘邏輯’者，以如貝根言，是學為一切法之法，一切學之學，明其為體之尊，為用之廣，則變‘邏各斯’為‘邏輯’以名之，學者可以知其學之精深廣大矣。‘邏輯’最初譯本，為固陋所及見者，有明季之《名理探》，乃李之藻所譯，近日稅務司譯有《辨學啟蒙》。曰‘探’曰‘辨’，皆不足與本學之深廣相副，必求其近，姑以‘名學’譯之，蓋中文惟‘名’字所函，其奧衍精博，與‘邏各斯’字差相若，而學問思辨，皆所以求誠，正名之事，不得舍其全而用其偏也。”
譯穆勒約翰《群己權界論》曰：“或謂舊翻‘自繇’之西文‘裏勃而特’，當翻‘公道’，猶雲事事公道而已，此其說誤也。謹按‘裏勃而特’，原古文‘裏勃而達’，乃自由之神號，其字與常用之‘伏利當’同義，‘伏利當’者，無掛礙也，又與‘奴隸’、‘臣服’、‘約束’、‘必須’等字為對義。‘公道’西文自有專字曰‘劄思直斯’，二者義雖相涉，然必不可混而一之也。中文‘自繇’，常含放誕、恣睢、無忌憚諸劣義，然自是後起附屬之話，與初義無涉。初義但雲不為外物拘牽而已，無勝義，亦無劣義也。夫人而自繇，固不必須以為惡，即欲為善，亦須自繇。其字義訓，本為最寬。‘自繇’者，凡所欲為，理無不可，此如有人獨居世外，其自繇界域，豈有限製，為善為惡，一切皆自本身起義，誰複禁之。但自入群而後，我自繇者，人亦自繇，使無限製約束，便入強權世界而相衝突，故曰：‘人得自繇，而必以他人之自繇為界。’此則《大學》絜矩之道，君子所恃以平天下者矣。穆勒此書，即為人分別何者必宜自繇，何者不可自繇也。斯賓塞《倫理學說公》一篇，言：‘人道所以必得自繇者，蓋不自繇，則善惡功罪皆非己出，而僅有幸不幸可言，而民德亦無由演進，故惟與以自繇而天擇為用，斯郅治有必成之一日。’佛言：‘一切眾生皆轉於物，若能轉物，即同如來。’能轉物者，真自繇也。是以西哲又謂：‘真實完全自繇，形氣中本無此物，惟上帝真神，乃能享之。禽獸下生，驅於形氣，一切不由自主，則無自繇而皆束縛。獨人道介於天物之間，有自繇，亦有束縛。治化天演，程度愈高，其所得以自繇、自主之事愈多。’由此可知，‘自繇’之樂，惟自治力大者為能享之，而氣稟嗜欲之中，所以纏縛驅迫者，方至眾也。
盧梭《民約》其開宗明義，謂‘斯民生而自繇’，此語大為後賢所嗬。亦謂初生小兒，法同禽獸，生死饑飽，權非己操，斷斷乎不得以自繇論也。名義一經俗用，久輒失真。如老氏之‘自然’，蓋謂世間一切事物，皆有待而然。惟最初眾父，無待而然，以其無待，故稱‘自然’，惟造化真宰無極、太極為能當之，乃今俗義，凡順成者皆‘自然’矣。又如釋氏之‘自在’，乃言世間一切六如變幻起滅，獨有一物，不增不減，不生不滅，以其長存，故稱‘自在’，惟力質本體，恒住真因，乃有此德。乃今欲取涅槃極樂引申之義，而凡安閑逸樂者皆‘自在’矣。則何怪‘自繇’之義，始不過謂自主而無以掛礙者，乃今為放肆、為淫佚、為不法、為無禮，一及其名，惡義坌集，而為主其說者之詬病乎？穆勒此篇所釋名義，隻如其初而止，柳子厚詩雲：‘破額山前碧血流，騷人遙住木蘭舟。東風無限瀟湘意，欲采花不自由。’所謂‘自由’，正此義也。‘由’、‘繇’二字，古相通假。今此譯皆作‘自繇’字，不作‘自由’者，非以為古也，蓋其字依西文規例，本一係名，非虛乃實，寫為‘自繇’，欲略示區別而已。”凡此之類，皆幾經籀討，而後定一名、下一義。學者稱之曰侯官嚴先生。自是士大夫多傾向西人學說，而複則以為‘自由’、‘平等’、‘權利’諸說，由之未嚐無利，脫靡所折衷，則流蕩放佚，害且不可勝言，其究必有受其弊者。獨居深念，嚐謂近者吾國以世變之殷，凡吾民前者所造因，皆將於此食其報。而淺譾剽疾之士，不悟其所從來如是之大且久也，輒攘臂疾走，謂以旦暮之更張，將可以與勝我抗也。不能得，又搪撞號呼，欲率一世之人，與盲進以為破壞之事。顧破壞矣，而所建設者，又未必其果有合也，則何如稍審重而先谘於學之為猶愈也。每於廣眾中陳之，急言極論，顧聞者不以為意，輒謂複之過計也。
複既以海軍積勞敘副將矣，盡棄去，入資，為同知，洊擾道員。宣統元年，海軍部立，特授協統，尋賜文科進士出身。其鄉人鄭孝胥調以二詩，其一曰：“嚴侯本武人，科舉偶所慕。棄官更納粟，被刖嚐至屢。平生等身書，弦誦遍行路。晚邀進士賜，食報一何暮。回思丙丁間，春闈我猶赴。都門有文會，子作必寄附。傳觀比尤王，一讀舌俱吐。誰知厄場屋，同輩空交譽。天傾地維絕，萬事逐煙霧。八股竟先亡，當時殊不悟。寒窗抱卷客，億兆有餘詛。吾儕老更黠，檢點誇戲具。煩君發莊論，習氣端如故。”其二曰：“左侯左宗棠居軍中，歎息謂歐齋林壽圖以進士出身，官陝西布政使，時左官陝甘總督也。‘屈指友朋間，才地有等差。進士勝翰林，舉人有過之。我不得進士，勝君或庶幾。’歐齋奮然答：‘霞山劉蓉以諸生從戎，累官陝西巡撫語益奇。舉人何足道，卓絕惟秀才。’言次輒捧腹，季高怒豎眉。觀君評製藝，折肱信良醫。少年求進士，得之特稍遲。風味如甘蔗，倒嚼境漸佳。何可遽驕滿，持將傲吾儕。不穀雖不德，自知背時宜。三十罷應試，庚寅直至斯。誓抱季高說，不顧歐齋嗤。君詩貌煩冤，內喜堪雪悲。官裏行皆促，老蒼仗頭皮。八股縱已亡，身受伏餘威。知君不忘故，得意還見思。”亦以證複曩昔之治八股者劬耳。充學部名詞館編纂。其後章士釗董理其稿，草率敷衍，乃彌可驚歎。複藉館覓食，未拋心力為之也。旋以碩學通儒征為資政院議員。三年，授海軍部一等參謀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