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邏輯文(一)(1 / 3)

嚴複章士釗附黃遠庸自衡政操論者習為梁啟超排比堆砌之新民體,讀者既稍稍厭之矣,於斯時也,有異軍突起,而痛刮磨湔洗,不與啟超為同者,長沙章士釗也。大抵啟超之文,辭氣滂沛,而豐於情感。而士釗之作,則文理密,察而衷以邏輯。邏輯者,侯官嚴複譯曰名學者也。惟士釗為人,達於西洋之邏輯,抒以中國之古文,績溪胡適字之曰歐化的古文,而於是民國初元之論壇頓為改觀焉。然中國言邏輯者,始於嚴複,而士釗邏輯古文之導前路於嚴複,猶之梁啟超新民文體之開先河自康有為也,故敘章士釗者宜先嚴複,猶之敘梁啟超者必溯康有為。然而康有為、梁啟超之視嚴複、章士釗,其文章有不同而同者,籀其體氣,要皆出於八股。八股之文,昉於宋元之經義,盛於明清之科舉,朝廷以之取士者逾六百年。而其為之工者,無不嚴於立界犯上連下,例所不許,巧於比類截搭、釣渡,化散為整,即同見異,通其層累曲折之致,其心境之顯呈、心力之所待,與其間不可亂、不可缺之秩序,常於吾人不識不知之際,策德術心知以入慎思明辨之境涯,而不墮於鹵莽滅裂。

每見近人於語言精當,部分辨晰,與凡物之秩然有序者,皆曰合於邏輯矣,蓋假歐學以為論衡之繩墨也。然就耳目所睹記,語言文章之工,合於邏輯者,無有逾於八股文者也。此論思之所以有裨,而數百年來,吾祖若宗德術心智之所資以砥礪而不終萎枯也歟?迄於清末,而八股之文隨科舉製以俱廢,而流風餘韻,猶時時不絕流露於作者字裏行間。有襲八股排比之調,而肆之為縱橫軼宕者,康有為、梁啟超之新民文學也。有用八股偶比之格,而出之以文理密察者,嚴複、章士釗之邏輯文學也。論文之家,知本者鮮。獨章炳麟與人論文,以為嚴複氣體比於製舉,而胡適論梁啟超之文,亦稱蛻自八股,斯不愧知言之士已。若論邏輯文學之有開必先,則不得不推嚴複為前茅,敘章士釗而先嚴複,庶幾先河後海之義雲。

嚴複,原名宗光,字又陵,一字幾道,福建侯官人也。早慧,師事同裏黃宗彝,治經有家法,飫聞宋、元、明儒先學行。讓清同治間,同縣沈葆楨號知兵,以巡撫居憂在裏,奉詔創船政,招試英髦,儲海軍將才,得複文,奇之,用冠其曹,則年十四也。既卒業,從軍艦練習,周曆南洋、黃海。日本窺台灣,葆楨奉命籌邊,挈複東渡詗敵,勘量各海口。光緒二年,派赴英國海軍學校,肄戰術及炮台建築諸學。是時日本亦始遣人留學西洋,伊藤相、大隈伯之倫皆其選,而複試輒最上第。湘陰郭嵩燾以侍郎使英,時引與論析中西學同異,窮日夕不休,比學成歸,葆楨已薨,無用之者。於是發憤治八比,冀以科第顯,納粟為監生,應南北鄉試者再,佹得複失。而合肥李鴻章方總督直隸,領北洋大臣,器複之能,乃辟教授北洋水師學堂。複見朝野玩愒,而日本同學歸者,既用事圖強,徑翦琉球,則大戚。常語人不三十年,藩屬且盡,繯我如老牛耳。聞者弗省。鴻章亦嫌其危言激論,不之親也。

法越事裂,鴻章為德璀琳輩所紿,皇遽定約,惎言者摘發,疑忌及複,複亦憤而自疏。及鴻章大治海軍,以複總辦學堂,不預機要,奉職而已。甲午之戰,海軍熸於日,割地賠款,僅以無事。德宗大恨,銳欲變法,特詔遴人才。複被薦,以二十四年戊戌秋召對稱旨,退上皇帝萬言書,大略言:“中國積弱,於今為極,此其所以然之故,由於內治者十之七,由於外患者十之三耳。而天下洶洶,若專以外患為急者,此所謂為目論者也。今日各國之勢,與古之戰國異。古之戰國務兼並,而今之各國謹平權,此所以宋、衛、中山不存於七雄之世,而荷蘭、瑞士、丹麥尚瓦全於英、法、德、俄之間。且百年以降,船械日新,軍興日費,量長較短,其各謀於攻守之術也亦日精,兩軍交綏,雖至強之國,無萬全之算也,勝負或異,死喪皆多,且難端既構,累世相仇,是以各國重之。使中國一旦自強,與各國有以比權量力,則彼將隱銷其侮奪覬覦之心,而所求於我者,不過通商之利而已,不必利我之土地人民也。惟中國之終於不振而無以自立,則以此五洲上腴之壤,無論何國得之,皆可以鞭笞天下,而平權相製之局壞矣。慮此之故,其勢不能不爭,其爭不能不力。然則必中國自主之權失,而後全球殺機動也。雖然,彼各國豈樂於是哉?爭存自保之道,勢不得不然也。今夫外患之乘中國,古有之矣。然彼皆利中國之弱,而後可以得誌。而今之各國,大約而言之,其用心初不若是,是故徒以外患而論,則今之為治,尚易於古叔季之時。

夫易為而不能為,則其故由於內治之不修,積重而難反,而外患雖急,尚非吾國病本之所在也。其在內治雲何?法既敝而不知變也。今日吾國之富強,民之智勇,無一事及外洋者,其所以然之故,所從來也遠。大抵建國立群之道,一統無外之世,則以久安長治為要圖,分民分土、地醜德齊之時,則以富國強兵為切計,此不易之理也。顧富強之盛,必待民之智勇而後可幾,而民之智勇,又必待有所爭競磨礱而後日進,此又不易之理也。歐洲國土,當我殷周之間,希臘最盛,文物政治皆彬彬矣。希臘中衰,乃有羅馬。羅馬者,漢之所謂大秦者也,庶幾一統矣,繼而政理放紛,民俗抵冒,上下征利,背公營私,當此之時,峨特、日爾曼諸種起而乘之,蓋自是歐洲散為十餘國焉,各立君長,種族相矜,互相砥礪,以勝為榮,以負為辱。蓋其所爭,不僅軍旅疆場之間而止,自農工商賈至於文詞學問,一名一藝之微,莫不如此。此所以始於相忌,終以相成,日就月將,至於近今百年,其富強之效,遂有非餘洲所可及者,雖曰人事,抑亦其地勢之乖離破碎使之然也。至我中國則北起龍庭、天山,西緣蔥嶺、輪台之限,而東南界海,中間數萬裏之地,帶山礪河,渾整綿亙,其地勢利為合,而不利為分,故當先秦、魏、晉、六朝、五代之秋,雖暫為據亂,而其治終歸於一統。統既一矣,於此之時,有王者起,為之內修綱維而齊以法製,外收藩屬而優以羈縻,則所以禦四夷而撫百姓,求所謂長治久安者,事已具矣。夫聖人之治理不同,而其求措天下於至安而不複危者,心一而已。聖人之意,以謂天下已治已安矣,吾為之彌綸至纖悉焉,俾後世子孫謹守吾法,而有以相安養,相保持,永永樂利,不可複亂,則治道至於如是,是亦足矣。吾安所用富強為哉?是故其垂謨著誡,則尚率由而重改作,貴述古而薄謀新。

其言理財也,則重本而抑末,務節流而不急開原,戒進取,敦止足,要在使民無凍餓,而有以製豐歉、供租稅而已。其言武備也,則取詰奸宄,備非常,示安不忘危之義,外之無與為絜長度大之勁敵,則無事於日講攻守之方,使之益精益密也,內之與民休息,去養兵、轉餉之煩苛,則無由蓄大支之勁旅也。且聖人非不知智勇之民之可貴也,然以為無益於治安而或害吾治,由是凡其作民厲學之政,大抵皆去異尚同,而旌其純良謹愨,所謂豪俠健果,重然諾,與立節概之風,則皆懲其末流而黜之矣。夫如是,數傳之後,天下靡靡馴伏,易安而難危,亂民無由起,而聖人求所以措置天下之方,於是乎大得。此其意非必欲愚黔首,利天下,私子孫也,以為安民長久之道莫若此耳。

蓋使天下常為一統而無外,則由其道而上下相維,君子親賢,小人樂利,長久無極,不複亂危,此其為甚休可願之事,固遠過於富強也。不幸為治之事,弊常伏於久安之中,而謀國之難,患常起於所防之外,此自前世而已然矣。而今日乃有西國者,天假以舟車之利,闖然而破中國數千年一統之局,且挾其千有餘年所爭競磨礱而得之智勇富強,以與吾相角,於是吾所謂長治久安者,有儳然不終日之勢矣。今使中國之民,一如西國,則見國勢傾危若此,方且相率自為,不必驚擾倉皇,而次第設施,自將有以救正,而數稔之間,吾國固已富已強矣。顧中國之民有所不能者,數千年道國明民之事,其處勢操術與西人絕異故也。夫民既不克自為,則其事非倡之於上,固不可矣。然所以成其如是者,率皆經數千載自然之勢流衍而來,對待相生,牢不可破,故今日審勢相時而思有所變革,則一行變甲,當先變乙,及思變乙,又宜變內,由是以往,膠葛紛紜,設但支節為之,則不特徒勞無功,且所變不能久立。又況興作多端,動縻財力,使其為而寡效,則積久必至不支,此亦事之至可慮者也。”所論通達治體,而出之以至誠悱惻,徒以其後言變法而推極論之,必先破把持之局,語為大臣所嫉,格不得上,而政局亦變,德宗被幽。後二年拳匪禍作,自是避地居上海者七年。

複既擯不用,則殫心著述,蘄於匡時拂俗。既於學無所不窺,舉中外治術學理,靡不究極原委,抉其失得,證明而會通之,壹治之以名學而推本於求誠。誠者非他,真實無妄之知是已。名學者,求誠之學也。顧其所重尤專在求,據已知以推未知,席既然以睹未然,其已知既然,為公例可也,為散著可也。名學所辯論,非所信者也,在據所征以為信。蓋信一理一言者,必不徒信也,必有其所以信者,此所以信者,正名學所精考微驗而不敢苟者也。顧吾國所謂學,告吾以所以信者則如何?自晚周、秦、漢以來,大經不離言辭文字而已,求其仰觀俯察,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如西人所謂學於自然者,不多遘也。夫言詞文字者,古人之言詞文字也,乃專以是為學,故極其弊為支離,為逐末,既拘於墟而束於教矣,而課其所得,或求諸吾心而不必安,或放諸四海而必不準,如是者,轉不若屏除耳目之用,收視反聽,歸而求諸方寸之中,輒恍然而有遇,此達摩所以有廓然無聖之言,朱子晚年所以恨盲廢之不早,而王陽明居夷之後,亦專以先立乎其大者教人也。惟善為學者不然,學於言辭文字以收前人之所以得者矣,乃學於自然。自然者何?

內之身心,外之事變,精察微驗,而所得或超於向者言辭文字外也,則思想日精,而人群相為生養之樂利,乃由吾之新知而益備焉,此天演之所以進化,而世所以無退轉之文明也。知者,人心之所同具也。理者,必物對待而後形焉者也。吾心之所覺,必證諸物之見象,而後得其符也。王陽明謂:“吾心即理。”使六合曠然無一物以接於吾心,當此之時,心且不可見,安得所謂理者哉?此中國言明心見性,而不本之格物致知者之所以為修辭不立其誠也。然執是遂謂中國言詞文字之所著者,一切無當於學,則亦不可也。古書難讀,中國為甚。英國名學家穆勒約翰有言:“欲考一國之文字語言而能見其理極,非諳曉數國之言語文字者不能也。”豈徒言語文字之散著者而已?即至大義微言,古之人殫畢生之精力以從事於一學,當其有得,藏之一心則為理,動之口舌,著之簡策則為詞,固皆有其所以得此理之由,亦有其所以載焉以傳之故。自後人之讀古人之書,而未嚐為古人之學,則於古人所得以為理者,已有切膚精憮之異矣。又況曆時久遠,簡牘沿訛,聲音代變則通假難明,風俗殊尚則事意參差,夫如是,則雖有故訓疏義之勤,而於古人詔示來學之旨,愈益晦矣。故曰:“讀古書難。”雖然,彼所以托焉而傳之理,固自若也,使其理誠精,其事誠信,則年代、國俗無以隔之,其故不傳於茲,或見於彼,事不相謀而各有合,考道之士,以其所得於彼者,反以證諸吾古人之所得,乃澄湛精瑩,如寐初覺,其親切有味,較之占畢為學者萬萬有加。而生今日者,乃轉於西學得識古之用焉。此可與知者道,難與不知者言也。

夫以西學識古,以實驗治學,後來胡適倡新漢學者之所持以為揭幟,而實導之於複。複常以為中西二學,兼途並進,或者藉自它之耀,祛舊知之蔽。譯有英哲赫胥黎《天演論》、斯密亞丹《原富》、耶方斯《名學淺說》、穆勒約翰《名學》、《群己權界論》、斯賓塞爾《群學肄言》、甄克思《社會通詮》、法人孟德斯鳩《法意》諸書。凡譯一書,與他書有異同者,輒旁考博證列入後案,張皇幽眇以補漏義,尤能以古文辭達奧旨,而不齗齗於字比句次之間。國人之言以古詩體譯西詩者,自蘇玄瑛,言以古文辭譯小說者,自林紓,而言以古文辭譯歐西政治、經濟、哲學諸科,蓋自複啟其機焉。自以生平師事服膺者,厥惟桐城吳汝綸,每譯一書,必以質正。汝綸既高文碩望,常以:“晚周以來,諸子各自名家,其大要有集錄之書,有自著之言。集錄者,篇各為義,不相統貫,原於《詩》、《書》者也。自著者,建立一幹,枝葉扶疏,原於《易》、《春秋》者也。漢之士爭以撰著相高,其尤者,《太史公書》繼《春秋》而作,楊子《太玄》,擬《易》而為之,是皆所謂一幹而枝葉扶疏者也。及唐中葉,而韓退之氏出,源本《詩》、《書》,一變而為集錄之體,宋以來因之。是故漢氏多撰著之編,唐宋多集錄之文,其大略也。集錄既多,而向之所謂撰著之體不複多見,間一見之,其文采不足以自發,知言者擯焉勿列也。獨近世所傳西人書,率皆一幹而眾枝,有合於漢氏之撰著。”又惜吾國之譯言,大抵弇陋不文,不足傳載其義。獨推複博涉兼能,文章學問,奄有東西數萬裏之長,揚子雲筆劄之功,趙充國四夷之學,美具難並,鍾於一手,求之往古,殆邈焉罕儔。複常虛心請益,而汝綸則自謙不通西文,顧亦時有獨見。

嚐答書於複以論譯西書曰:來示謂新舊二學,當並存具列,且將自它之耀,以祛蔽揭翳,最為卓識。某前書未能自達所見,語輒過當。本意謂中國書猥雜,多不足行遠,西學行,則學人日力奪去大半,益無暇瀏覽向時無足輕重之書,而姚選古文則萬不能廢,以此為學堂必用之書,當與六藝並傳不朽也。若中學之精美者,固亦不止此等。往時曾大傅言:“六經外有七書,能通其一,即為成學。七者兼通則間氣所鍾,不數數見也。”七書者,《史記》、《漢書》、《莊子》、《韓文》、《文選》、《說文》、《通鑒》也。某於七書皆未致力,又欲妄增二書,其一姚公此書,餘則曾公《十八家詩鈔》也。但此諸書,必高材秀傑之士乃能治之,若資性平鈍,雖無西學,亦未能追其途轍。獨姚選古文,即西學堂中亦不能棄去不習,不習則中學絕矣。世人乃欲編造俚文以便初學,此廢棄中學之漸,某所私憂而大恐者也。區區妄見,敬以奉質。別紙垂詢數事,某淺學不足仰副明問,謹率陳臆說,用備采擇:歐美文字與我國絕殊,譯之,似宜別創體製,如六朝人之譯佛書,其體全是特創,今不但不宜襲中文,並不宜襲用佛書。竊謂以執事雄筆,必可自我作古。又妄意彼書固自有體製,或易其辭而仍其體,似亦可也。不通西文,不敢意定,獨中國諸書無可仿效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