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新民體(三)(3 / 3)

一戰時各國財政及金融。

二西戰場戰史。

三法國政黨現狀。

四近世文學潮流。

即此已費時日不少矣。其講義皆精絕,將來可各成一書也。他日複返法,尚擬請柏格森專為講授哲學,不審彼有此時日否耳?此行若通歐語,所獲奚啻十倍。前此蹉跎,雖悔何裨,今惟汲汲作補牢計耳。故每日所有空隙,盡舉以習英文,雖甚燥苦,然本師(丁在君)獎其進步甚速,故興益不衰。吾弟讀至此,則吾每日之起居注,可以想像得之矣。質言之,則數月來之光陰,可謂一秒一分未嚐枉費。所最鞅鞅者,則中國人之拜往寒暄、飲食征逐,奪我寶貴時間不少,此亦無可如何也。弟察此情形,則我書稀闊之罪,當可末減耶?所最負疚者,此行與外交絲毫無補也。平情論之:失敗之責任,什之七八在政府,而全權殊不足深責。但據吾所見:事前事後,因應失當者亦正不少,坐視而不能補救,付諸浩歎而已。三四月間謠言之興,縣想吾弟及同人不知若何怫怒?爾來見京滬各報,為我訟直者,亦複多方揣測,不得其真相。其實此事甚明了,製造謠言,隻此一處,即巴黎專使團中之一人是也。其人亦非必特有所惡於我,彼當三四月間,興高采烈,以為大功告成在即,欲攘他人之功,又恐功轉為人所攘,故排亭林,排象山,排亭林,妒其辭令優美,驟得令名也。排象山者,因其首領,欲攻而代之也。又恐象山去而別有人代之也,於是極力謀毀其人。一紙電報,滿城風雨。此種行為,鬼蜮情狀,從何說起。今事過境遷,在我固更無勞自白。最可惜者,以極寶貴之光陰,日消磨於內訌,中間險象環生,當局冥然罔覺,而旁觀者又不能進一言。嗚呼!中國人此等性質,其何以自立於大地耶?

蓋啟超遊歐時,學問思想之變,具詳所著《歐遊心影錄》,此文僅引其緒而已。大抵啟超為人之所以異於其師康有為者,有為執我見,啟超趣時變,其從政也有然,其治學也亦有然。有為常言:“吾學三十歲已成,此後不複有進,亦不必求進。”啟超不然,常自覺所學於時代為落伍,而懍後生之可畏,數十年日在旁皇求索中。故有為之學,跕定腳跟,有以自得者也;啟超之學,隨時轉移,巧於通變者也。方啟超之遊歐洲而歸也,驟見軍閥稱兵,黨人橫議,民不聊生,事益無可為,乃宣言不談政治,意以文學自障,舍一時而爭百年之業。少年有績溪胡適者,新自美洲畢所學而歸,都講京師,倡為白話文,風靡一時,意氣之盛,與啟超早年入湘主時務學堂差相埒也。啟超則大喜,樂引其說以自張,加潤澤焉,諸少年噪曰:“梁任公跟著我們跑也。”以視民國初元,啟超日本歸來之好以詩、古文詞與林紓、陳衍諸老相周旋者,其趣向又一變矣。顧啟超出其所學,亦時有不“跟著諸少年跑”而思調節其橫流者。諸少年排詆孔子,以“專打孔家店”為揭幟,而啟超則終以孔子大中至正,模楷人倫,不可毀也。諸少年斥古文學以為死文學,為駢文乎,則斥曰選學妖孽,儻散文乎,又諡以桐城謬種,無一而可,而啟超則治古文學,以為不可盡廢,死而有不盡死者也。啟超論文之旨,則具見於《中國韻文裏頭所表現的情感》、《中學以上作文教學法》兩文。蓋一為清華學校之文學的課外講演,而一則演講於東南大學者也。嚐謂:“文章之大別為三。一記載之文。二論辨之文。三情感之文。”其《論中國韻文裏頭所表現的情感》一文,所以治情感之文;而《中學以上作文教學法》,則論記載之文與論辨之文者也。其《論中國韻文裏頭所表現的情感》曰:韻文是有音節的文字,那範圍從三百篇、楚辭起,連樂府、歌謠、古近體詩、填詞、曲本乃至駢體文都包在內,我這回所講的,專注重表現情感的方法,有多少種,是希望諸君把我所講的做基礎,拿來和西洋文學做比較,看看我們文學家表示情感的方法,缺乏的是那幾種?先要知道自己民族的短處去補救,才配說發揮民族的長處。這是我講演的深意,現在請入本題。

向來寫感情的,多半是以含蓄蘊藉為原則,像那彈琴的弦外之音,像吃橄欖的那點回甘味兒,是我們中國文學家所最樂道。但是有一類的情感,是要忽然奔迸一瀉無餘的,我們可以給這類文學起一個名,叫做奔迸的表情法。例如碰著意外的過度的刺激,大叫一聲,或大哭一場,或大跳一陣,在這種時候,含蓄蘊藉是一點用不著,凡這一類都是情感突變,一燒燒到白熱度,便一毫不隱瞞,一毫不修飾,照那情感的原樣子,迸裂到字句上,這種表現法,十有九是表悲痛,表別的情感,就不大好用。我勉強找,找得《牡丹亭·驚夢》裏頭:“原來是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這兩句確是屬於奔迸表情法這一類。他寫情感忽然受了刺激,變換了一個方向,將那霎時間的新生命,迸現出來,真是能手。我意悲痛以外的情感,並不是不能用這種方式去表現他的訣竅,隻是當情感突變時,捉住他“心奧”的那一點,用強調寫到最高度。那麼,別的情感,何嚐不可以如此呢?蘇東坡《水調歌頭》便是一個好例:“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這全是表現情感一種亢進的狀態,忽然得著一個“超現世的”新生命,令我們讀起來,不知不覺也跟著到他那新生命的領域去了。這種情感的表現法,西洋文學裏頭恐怕很多,我們中國卻太少了。我希望今後的文學家努力從這方麵開拓境界。

第二種叫做回蕩的表情法,是一種極濃厚的情感蟠結在胸中,像春蠶抽絲一般,把他抽出來。這種表情法,看他專從熱烈方麵盡量發揮,和前一類正相同。所異者,前一類是直線式的表現,這一類是曲線式或多角式的表現。前一類所表的情感,是起在突變時候,性質極為單純,容不得有別種情感攙雜在裏頭。這一類所表的情感,是有相當的時間經過,數種情感交錯糾結起來,成為網形的性質。人類情感在這種狀態之中者最多,所以文學上所表現,亦以這一類為最多。這種表情法,我們中國人也用得很精熟,能夠盡態極妍。

現在講第三種是含蓄蘊藉的表現法。這種表情法,向來批評家認為文學正宗,或者可以說是中華民族特性的最真表現。這種表情法,和前兩種不同:前兩種是熱的,這種是溫的;前兩種是有光芒的炎焰,這種是拿灰蓋著的爐炭。這種表情法也可以分三類:第一類是情感正在很強的時候,他卻用有很節製的樣子去表現他,不是用電氣來震,卻是用溫泉來浸。令人在平淡之中,慢慢的領略出極淵永的情趣,他是把情感收斂到十足,微微發放點出來,藏著不發放的還有許多,但發放出來的,確是全部的靈影,所以神妙。這類作品,自然以三百篇為絕唱。

第二類的蘊藉表情法,不直寫自己的情感,乃用環境或別人的情感烘托出來。這一類詩,我想給他一個名字,叫做“半寫實派”。他所寫的事實,是用來做烘出自己情感的手段,所以不算純寫實。他所寫的事實,全用客觀的態度觀察出來,專從斷片的表出全部,正是寫實派所用技術,所以可算得半寫實。

第三類的蘊藉表情法,索性把情感完全藏起不露,專寫眼前實景(或是虛構之景),把情感從實景上浮現出來。這種寫法,三百篇中很少。北齊有一位名將斛律光,是不識字的,有一天,皇帝在殿上要各人做詩,他衝口做了一首,便成千古律詩,那詩是:“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田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這時是獨自一個人騎匹馬在萬裏平沙中所看見的宇宙,他並沒說出有什麼感想。我們讀過去,覺得有一個粗豪沉鬱的人格活跳出來,須知這類詩,和單純寫景詩不同。寫景詩以客觀的景為重心,他的能事在體物入微,雖然景由人寫,景中離不了情,到底是以景為主。這類詩以主觀的情為重心,客觀的景,不過借來做工具。

第四類的蘊藉表情法,雖然把情感本身照原樣寫出,卻把所感的對象隱藏過去,另外拿一種事來做象征。這類方法,自起楚辭,篇中許多美人芳草,純屬代數上的符號,他意思別有所指。若不是當作代數符號看,那麼,屈原到處調情,到處拈酸吃醋,豈不成了瘋子?自楚辭開宗後,漢魏五言詩,多含有這種色彩。中、晚唐時,詩的國土被盛唐大家占領殆盡,溫飛卿、李義山、李長吉諸人,便想專從這裏頭辟新蹊徑,這一派後來衍為西昆體,專務撏扯詞藻,受人詬病。近來提倡白話詩的人,不消說是極端反對他了。但就唯美的眼光看來,自有他的價值。就如《義山集》中《碧城》三首的第一首:“碧城十二曲闌幹,犀辟塵埃玉辟寒。閬苑有書多附鶴,女妝無樹不棲鸞。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若使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晶盤。”

這些詩他講的甚麼事,我理會不著。拆開一句一句的叫我解釋,我連文義也解不出來。但我覺得他美,讀起來令我精神上得一種新鮮的愉快。須知美是多方麵的,美是含有神秘性的。我們若還承認美的價值,對於這種文學,是不容輕輕抹煞嗬。

現在要附一段專論女性文學。近代文學寫女性,大半以“多愁多病”為美人的模範。古代卻不然。《詩經》所讚美的是“碩人其頎”,是“顏如舜華”。楚辭是讚美的是“美人既醉朱顏酡,娭光眇視目層波”。漢賦所讚美的是“精耀華燭,俯仰如神”,是“翩若驚鴻,矯若遊龍”。凡這類形容詞,都是以容態之豔麗,和體格之俊健合構而成,從未見以帶著病的懨弱形態為美的。以病態為美,起於南朝,適足以證明女學界的病態。唐宋以後的作家,都汲其流,說到美人,便離不了病,真是文學界一件恥辱。我盼望往後文學家描寫女性,最要緊先把美人的康健恢複才好。

此啟超論情感之文學也。論非情感之文學曰:文章作用,和語言一樣,都是要把自己的思想傳達給人家。但是所謂思想,實具有兩種條件:(一)有內容的。譬如令小兒為文,他胸中本來一無所有,強令執管,決不成文。又如考試的八股文章,和駢體的應酬文字,雖然成文,還是沒有內容的,所以於文章上絕無價值。(二)有係統的。雖然有了種種思想,還須加以有條理的排列才好,否則如亂石一堆,不能成文。古人說“言之有物”,就是有內容,“言之有序”,就是有係統。傳達思想亦有兩條件:(一)須適中。所言嫌多或嫌少,都不合。吾們做文章,須要言所欲言,不多不少,意盡則言止,到恰好的地位才興。(二)須明晰。傳達思想,須使人能明白。孔子雲:“辭達而已矣。”可知辭貴乎“達意”,複加“而已”兩宇,可知“達意”之外,無事他求也。大凡做成功一篇文章,總須具備此四種條件才好。

至於做文章的功夫,可分做兩步:(一)結構,(二)修辭。結構可以學而致,修辭則要在天才。同一意思,或說來索然無味,或說來妙趣環生,此全在天才。孟子雲:“大匠能予人以規矩,不能使人巧。”我說:“教師能夠教人做文章的一個結構,未必能教人做文章修辭一定修得好。”但是文章也有結構而不好的,斷乎沒有無結構而能好的,我今天講的就是怎樣整理思想成一個結構。

結構也各種文章不同。文章種類,可以思想途徑之不同而區分為兩類:(一)將客觀的事物取入以充吾思想之內容者,為客觀的,屬記述文。(二)以我之思想發出者,為主觀的,屬論辨文。然而人人不能不用功夫做客觀之敘述,不必人人能做主觀的論辨。因為主觀的論辨,須要自出主張,有識見,才有議論,這不是容易的。就是主觀的論辨,也離不掉客觀的事實做材料。倘使吾們一切事物,見見聞聞,都像影戲一樣閃過去就算,不能做客觀的敘述功夫,那就要做主觀的論證,也全沒有把鼻,所以客觀的敘述最要緊,也最有用。

客觀的敘述可分兩種:(一)記靜態。(二)記動態。靜態是一事物已經完全,或比較的已成固定狀態,或前後均有變動而中間一部已歸靜止。記靜態和繪畫一樣,一人形狀,盡管前後無定,那繪畫者,隻取現在一定之形狀來畫。又如山水風景,盡管氣象萬千,畫的人隻取現在所呈之景象來畫一樣。舉個例,就像一種書之提要是。動態是人、物、事的活動狀況。記動態,係記人、物、事活動之過程,如留聲機,各人曲調不同,而高下疾徐,皆能傳出,又如電影,僅視其一片,不成形象,及統合演放,可成一完全戲劇,如傳記及記事本末等皆是。大抵記述文,不外記靜態與動態。或記靜中之動,或記動中之靜,或記靜中之靜,或記動中之動,皆不外靜、動兩種。

靜態有單純的,有複雜的。如做一種書之提要,係單純的,做幾種書之提要,則為比較的複雜。又如記一山一河,為單純的,記許多山、許多河,則為複雜。動態亦然,如一人在一時間有一種動作,為單純的,記多數人在一時間有種種動作,或在不同時間為一種動作,為複雜的。文章難易之分,即在於是。記單純者較易,記複雜者較難。惟無論記何種狀態,精神須顧到兩方麵:(一)外表的。(二)內容的。如敘一種書共幾篇幾頁,為外表的,而是書之要義在何處,則為內容的。又如作戰記,孰勝孰敗,為外表的,而其人之性格品行等,均能借以看出,為內容的。

作文有以簡馭繁之法,即收空間與時間之關係而整理之。凡空間發生一事,或時間發生一事,均有不並容性。即在一時間發生之事,在空間必不相容。反之在空間發生之事,在時間亦必不相容。記靜態以空間為主,時間為輔。記動態以時間為主,空間為輔。但無論記空間與時間,尤有一種原則,即不能單記平麵,必須有一部甚詳,一部較略,配搭成文,這就是所謂思想的整理。

此其大略也《中學以上作文教學法》並非據《改造》四卷九號刊載梁氏手定講稿,乃錄自《時事新報》通信中,以較簡賅也。啟超自歐遊歸,壹屏向者新民體之政論不為,而周遊講學,曆任東南大學、清華研究院教授,時時為語體文之學術論著,以餉遺我國人。又欲創設國學院,其設計可得而陳者六事:第一,編審國學叢書。以一百種為一集,其目分學術思想以校理闡發先哲某家某派之學說為主,其譯述外國書及自己創作皆不采、文藝以詮述批評前代作家或作品為主,自己創作不采、曆史一、各科專史,為中國文學史、中國音樂史之類,題目或總或分,或大或小,皆不拘。二、時代史,如有史以前史、春秋史、兩漢史等、地理、自然科學例如中國礦物學、中國生物學等、社會現狀等項。此叢書由本院擬定題目,聘請專家編著,或收已成之稿,其海外著作可采,或亦譯登,每年最少出二十四種,除專聘所編外,其投著稿、譯稿者,或優給酬金,或受其版權,或量給獎勵金,版權仍歸作者。第二,編輯近代學術文編及國學海外文編。略師賀氏《經世文編》之例,廣搜清初迄今學者專集及雜誌中所發表凡研究國學有價值之文字專書不錄,分類編錄,使學者可以盡見難得之資料,且省翻檢之勞。此書以一年完成之。海外文編,則專譯歐、美、日本研究中國學術事情之著者。第三,編製大辭書:一百科總辭書,二分科專門辭書。第四,校理古籍。

凡古籍有不朽價值而較難讀者,例如六經、諸子、四史、《通鑒》等,擇出二三十種,精校簡擇,加圈點、符號,補圖表,冠以詳核之解題,令青年學子人人能讀,且引起興味,擬於五年內將最重要的古籍校理完竣。第五,續輯《四庫全書》。搜輯《四庫》未收書及乾嘉以後名著,編定目錄,撰述提要。第六,重編佛藏。精擇各宗派代表之經論,刪偽刪複,再益以續藏中之主要論疏,約泐成三千卷,各書附以提要。造端宏大,以語掌邦教者,徒驚其言之河漢無涯而已。每自敘曰:“啟超學問欲極熾,其所嗜之種類亦繁雜。每治一業,則沉溺焉,集中精力,盡拋其他,曆若幹時日,移於他業,則又拋其前所治者。以集中精力故,故常有所得。以移時而拋故,故入焉而不深。嚐有詩題其女令嫻《藝術館日記》雲:‘吾學病愛博,是用淺且蕪。尤病在無恒,有獲旋失諸。百凡可效我,此二無我如。’顧啟超雖自知其病而改之不勇,中間又屢為無聊的政治活動所牽率,耗其精而荒其業。識者謂啟超若能永遠絕意政治,且裁斂其學問欲,專精於一二點,則於將來之思想界,當更有所貢獻,否則亦適成清代思想史之結束人物而已。”可謂有自知之明者也,用以卒吾篇。其最近刊布著書:有《中國曆史研究法》、《先秦政治思想史》、《清代學術概論》、《梁任公近著》、《梁任公學術演講集》諸書,茲不具論,而著其涉於文學者。以民國十七年卒,年五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