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紓論文持唐宋，故亦未嚐薄魏晉。及入大學，桐城馬其昶、姚永概繼之，其昶尤吳汝綸高第弟子，號為能紹述桐城家言者，鹹與紓歡好。而紓亦以得桐城學者之盻睞為幸，遂為桐城張目，而持韓、柳、歐、蘇之說益力。既而民國興，章炳麟實為革命先覺，又能識別古書真偽，不如桐城派學者之以空文號天下。於是章氏之學興，而林紓之說熸。紓、其昶、永概鹹去大學，而章氏之徒代之。紓憤甚。《與姚永概書》曰：仆潛蟄京師久，咫尺之地，不與足下相聞。既見足下南歸，不居大學。有人言校長不直足下，尋校長亦不見直於學子，且不見直於司學之人，而校長行矣。繼其事者不知為誰。然以足下之鴻學方論，宜其不見容於大學也。夫瞢然不審中國四千餘年之繼紹絕學，則蔽於東人之言，此少年輕剽者所為，雖力攻吾學，而不即隳墮於其手。敝在庸妄巨子，剽襲漢人餘唾，以撏扯為能，以飣餖為富，補綴以古子之斷句，塗堊以《說文》之奇字，意境義法概置勿講。
侈言於眾：“吾漢代之文也。”傖人入城，購搢紳殘敝之冠服，襲之以耀其鄉裏，人即以搢紳目之，吾不敢信也。王、李之相競以能古，震川先生巋然不之卻，而後來古文之紹其傳者，未聞以滄溟、弇州為正宗。矧弇州晚年之於震川又何如？震川之痛詆弇州，已不以能古屬之，矧今日妄庸之巨子，其道又左於弇州萬萬也。古人因文以見道，非能文即謂之知道。蓋古文之境地高，言論約，不本於經術，為言弗腴，不出於閱曆，其事無驗。唐之作者林立，而韓、柳傳。宋之作者亦林立，而歐、曾傳。正以此四家者，意境、義法皆足資以導後生而進於古，而所言又必衷之道，此其所以傳也。孔孟之徒，傳之勿替者，以其善誘也。莊、列恃其聰明，高蹠遠步，惟晉人紹之，已而光焰熸然。然莊、列之文，亦豈撏扯飣餖，如今日妄庸之巨子者耶？近者其徒某某騰噪於京師，極力排媢姚氏，昌其師說，意可以口舌之力撓蔑正宗。且黨附於目錄之家，矜其淹博，謂古文之根柢在是也。夫目錄之學，書賈之帳籍也。京師書賈老暮者，叩以宋、明之槧曆曆然，謂文之有根柢者，必若書賈之帳籍，其可乎？貢父兄弟讀書多於歐公，今日《二劉遺集》，寧足與《居士集》並立？矧庸妄之謬種，又左於二劉萬萬也。桐城之派，非惜抱先生所自立。後人尊惜抱為正宗，未敢他逸而外軼，轉輾相承而姚派以立。仆生平未嚐言派，而服膺惜抱者，正以取徑端而立言正。若弗務正，而日以撏扯飣餖，震眩流俗之耳目，吾可計日而見其敗。離違久，不得足下之書，故拾其所聞以相語，非斤斤與此輩爭短長，正以骨鯁在喉，不探取而出之，坐臥皆弗爽也。
蓋卑卑無甚高論，而持唐以前之古為不可法，立說與前殊矣。既不得誌於大學，會徐州徐樹錚為段祺瑞謀主，以北洋軍人魁桀，盜國之鈞；自謂有文武才，喜談桐城之學，以紓三人文章尊宿，遂引之入所辦正則學校。一時言桐城者鹹得皈依，而紓尤傾心焉，其撰《徐氏評點古文辭類纂序》曰：總集昉於《文選》，梁以前未有也。昭明創立體例，法嚴而律精。迨宋之《文苑英華》出，始舍精而貴多，淩雜失統，柳宗元、白居易、權德輿、李商隱、顧雲、羅隱諸人，至全卷收入。姚鉉輯《唐文粹》，始鏟刈繁蕪，師承穆修、柳開一派，而獨孤常州乃列為正宗。顧衡以退之，尚有間也。燕、許宗漢京，四傑尚駢儷，置韓、柳、李、孫四公於全唐文中，翹然莫肖其類。然非深於文者亦不能別。
自是以來，呂祖謙之《宋文鑒》、蘇天爵之《元文類》、程敏政之《明文衡》出；謂之備列三朝人之文，可也；謂之鑒別三朝文格之精，不可也。蓋必深於文者，始能去取古人之文，若徒備數而取足，則梅鼎祚之《文紀》，合東西晉、南北朝而盡錄之，直彙書耳，寧複謂之選本。故茅鹿門之選八家，失之濫收，儲同人之選八家，亦未必得其傳作。獨惜抱先生沉酣於古文近六十年，獲成是書，心力瘁矣。蜀中趙堯生侍禦，稱是書為姚氏學。餘曰：“惟姚氏始有是學，他氏惡能有者。”姚氏之文，近於歐、歸。夫歐非學韓者耶？韓之變化，不可方物，歐則出之以衝融，顧外融而中矯，如《送徐無黨南歸序》，其中化單而偶，化偶為單，跡象渾然，讀之不辨其為韓也。震川沉厚不及歐，而因事設權，能不自襲其舊，是亦解變化者。惜抱則綜二氏之長，潛其脈而永其趣，脈潛則不見其僨張，趣永則彌覺其淵邃，殆所謂陰柔之文也。凡文近於陰柔者，恒深沉而善思，故亦精於鑒別。韓之文，崇義而履忠者，凜乎其陽剛也。敘哀而述情者，粹然其陰柔也。而歐公則寓陽剛於陰柔之中，惜抱近歐而慕韓，故集中所選韓文特多，歐次之，凡餘平日所愜於韓、歐者，惜抱則皆錄之矣。黎氏、王氏均有續集，黎則古今雜收而不審擇，王本專收近人，於桐城之弟子為多，幸皆不悖於法，然其行世仍不如姚選之盛。吾友徐君又錚崇禮姚氏全集，已一一加墨，且集諸家評語標之眉間，間亦出以己意。又錚韜鈐中人，而篤嗜古文如此，較餘之駑朽為甚矣。夫文評始於《典論》，次則摯虞之《流別》、劉勰之《文心雕龍》，然皆自成一集。至宋明諸老，則務求深解，好作高談，非毀前人，毛舉細事，用矜其識，又錚均不以為可，其刊成是篇，蓋發明古人用心所在，用以嘉惠後學者。嗚呼！天下方洶洶，又錚長日旁午於軍書，乃能出其餘力以治此，可雲得儒將之風流矣。
其所以推姚氏學者甚至。顧徐樹錚軍人幹政，時論不予，而紓稱為儒將，或者以莽大夫揚雄《劇秦美新》比之，惜哉。
方清末造，譚詩者既宗宋之西江派，章炳麟既力辟之。而天下之倡宋詩者，如閩縣陳寶琛、鄭孝胥、侯官陳衍之倫，皆林紓鄉人也。顧林紓不以為然，語於人曰：“漢之曹、劉，唐之李、杜，宋之蘇、黃，六子成就，各雄於一代之間，不但沿襲以成家，即就一代之人言，亦意境各別。凡侈言宗派，收合黨徒，流極未有不衰者也。時彥務以西江立派，欲一時之後生小子，鹹為蹇澀之音。有力者既為之倡，而亂頭粗服，亦自目為天趣以冒西江矣。識者即私病其鮮味，然宗派既立，亦強名之為澀體，吾未見其能欺天下也。陳後山之詩，猶寒潭瘦竹，光景清絕，性情稍弗近者，即弗能入。妄庸者乃極意張大之，力辟李、杜，惟此是宗。然閩中文人，在嘉、道間鹹彬彬能詩，幾見為枯瘠之語者。”是紓不惟不主宋詩，且斥閩人之主宋詩者為“妄庸”，如其以“妄庸巨子”之斥章炳麟矣。及其老也，又稱：“方今海內詩人之盛，過於晚明，而餘所服膺者，則陳伯嚴、吾鄉陳橘叟、鄭蘇堪而已。”陳伯嚴者，義寧陳三立，而橘叟則陳寶箴，蘇堪則鄭孝胥，皆西江派之健者也。按林紓論文不薄六朝，論詩不主江西，不持宗派之見，初意未嚐不是。顧晚年昵於馬其昶、姚永概，遂為桐城護法，昵於陳寶箴、鄭孝胥，遂助西江張目，然“侈言宗派，收合徒黨，流極未有不衰”，紓固明知而躬蹈之者，毋亦盛名之下，民具爾瞻；人之藉重於我，與我之所以見重於人者，固自有在；宗派不言而自立，黨徒不收而自合，召鬧取怒，卒叢世詬。則甚矣，盛名之為累也。或者以桐城家目紓，斯亦皮相之談矣。
未幾，績溪胡適自美國可倫比亞大學卒業歸，倡文學革命之論，蘄於廢古文，用白話，以民國七年入北京大學為教授，陳獨秀、錢玄同諸人和之，斥紓三人為桐城餘孽。紓心不平，作小說《妖夢荊生》諸篇，微言諷刺，以寫鬱憤。又致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書曰：大學為全國師表，五常之所係屬。近者外間謠諑紛集，我公必有所聞，即弟亦不無疑信。或且有惡乎闒茸之徒，因生過激之論。不知救世之道，必度人所能行；補偏之言，必使人以可信。若盡反常軌，侈為不經之談，則毒粥朝陳，旁有爛腸之鼠；明燎宵舉，下有聚死之蟲。何者？趨甘就熱，不中其度，則未有不斃者。方今人心喪敝，已在無可救挽之時，更侈奇創談，用以嘩眾。少年多半失學，利其便己，未有不糜沸麇至，附和之者，而中國之命如屬絲矣。晚清之末造，慨世者恒曰：“去科舉，停資格，廢八股，斬豚尾，複天足，逐滿人，撲專製，整軍備，則中國必強。”今百凡皆遂矣，強又安在？於是更進一解，必複孔、孟，鏟倫常為快。嗚呼！因童子之羸困，不求良醫，乃追責其二親之有隱瘵，逐之，而童子可以日就肥澤，有是理耶？外國不知孔、孟，然崇仁、仗義、矢信、尚智、守禮，五常之道未嚐悖也，而又濟之以勇。弟不解西文，積十九年之筆述，成譯著一百二十三種，都一千二百萬言，實未見中有違忤五常之語，何時賢乃有此叛親蔑倫之論。此其得諸西人乎，抑別有所授耶？弟年垂七十，富貴功名，前三十年，視若棄灰，今篤老尚抱守殘缺，至死不易其操。前年梁任公倡馬、班革命之說。
弟聞之失笑。任公非劣，何為作此媚世之言？馬、班之書，讀者幾人，殆不革而自革，何勞任公費此神力。若雲“死文字有礙生學術”，則科學不用古文，古文亦無礙科學。英之迭更，累斥希臘、臘丁、羅馬之文為死物，而至今仍存者，迭更雖躬負盛名，固不能用私心以蔑古，矧吾國人尚有何人如迭更者耶？須知天下之理，不能就便而奪常，亦不能取快而滋弊。使伯夷、叔齊生於今日，則萬無濟變之方。孔子為聖之時，時乎井田、封建，則孔子必能使井田、封建一無流弊；時乎潛艇、飛機則孔子必能使潛艇、飛機不妄殺人，所以名為時中之聖。時者，與時不悖也。衛靈問陳，孔子行，陳恒弑君，孔子討，用兵與不用兵，亦正決之以時耳。今必曰天下之弱，弱於孔子，然則天下之強，宜莫強於威廉，以柏林一隅，抵抗全球，皆敗衄無措，直可為萬世英雄之祖。且其文治、武功、科學、商務，下及工藝，無一不冠歐洲，胡為懨懨為荷蘭之寓公？若雲成敗不可以論英雄，則又何能以積弱歸罪孔子？彼莊周之書，最擯孔子者也，然《人間世》一篇，又盛推孔子。
所謂“人間世”者，不能離人而立之謂，其托顏回、托葉公子高問難孔子，而陳以接人處眾之道，則莊周亦未嚐不近人情而忤孔子。乃世士不能博辯為千載以上之莊周，竟咆哮為千載以下之桓魋，一何其可笑也。且天下唯有真學術、真道德，始足獨樹一幟，使人景從。若盡廢古書，行用土語為文字，則都下引車賣漿之徒，所操之語，按之皆有文法，不類閩廣人為無文法之啁啾，據此，則凡京津之稗販，均可用為教授矣。若《水滸》、《紅樓》，皆白話之聖，並足為教科之書。不知《水滸》中辭吻，多采嶽珂之《金陀萃編》，《紅樓》亦不止為一人手筆，作者均博極群書之人。總之非讀破萬卷，不能為古文，亦並不能為白話。若化古子之言為白話演說，亦未嚐不是。按《說文》：“演，長流也。”亦有延之廣之之義，法當以短演長，不能以古子之長，演為白話之短，且使人讀古子者，須讀其原書耶？抑憑講師之一二語，即算為古子，若讀原書，則又不能全廢古文矣。矧於古子之外尚以《說文》講授，《說文》之學，非俗書也，當參以古籀，證之鍾鼎之文，試思用籀篆可化為白話耶？果以籀篆之文雜之白話之中，是引漢唐之燕、環，與村婦談心，陳商周之俎豆，為野老聚飲，類乎不類？弟閩人也，南蠻舌，亦願習中原之語言，脫授我者以中原之語言，仍令我為舌之閩語可乎？蓋存國粹而授《說文》，可也。以《說文》為客，以白話為主，不可也。大凡為士林表率，須圓通廣大，據中而立，方能率由無弊。若憑位分勢力，而施趨怪走奇之教育，則惟穆罕默德左執刀而右傳教，始可如其願望。今全國父老以子弟托公，願公留意，為國民端其趣向。故人老悖，甚有幸焉。愚直之言，萬死萬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