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之名家，如裴度、李華、獨孤及、段文昌、權德輿、元稹、劉禹錫之流，力摹漢京，自以為古，然響枵而氣促，體贗而格俗，偶與皇甫湜、李翱、孫樵之文雜陳，則意境神味迥然不侔，矧能肩隨退之哉。平心而論，六朝之文，去古尚近，而後來則彌不及。範曄、陳壽、魏收三君，較之馬、班，固不能望其項背，然三家之文，鹹沉穆方重，饒有古趣，自唐以下則漸殺。至於宋之劉原父、宋子京之倫，力欲求古而彌不古，則時時發為傖獰之音。迨及明之陳仁錫、李夢陽、王元美，日以贗體侈眾，猶複唾棄南北朝為凡猥，則不可解矣。天下之理，製器可以日求其新，惟行文則斷不能力掩古人而自侈其厚。六朝時，古書未盡毀，又去漢魏不遠，元氣深厚，製局用筆，斂而不散，精而能卓，雖體格弗高，然能遏光弗揚，亦其精力有獨至者。故文家取材，知窺涉子書而取其古色，不知六朝人之吐屬名貴，亦故家風範，不能不用以蕩滌其傖氣。”是紓早年論文崇唐宋，故亦未嚐薄魏晉者，然每為古文，則矜持異甚，或經月不得一字，或涉旬始成一篇，獨其譯書則運筆如風落霓轉，而造次鹹有裁製，所雜者，不加點竄，脫手成篇，此則並世所不經見者已。
初紓與長樂高氏兄弟鳳岐、而謙敦昆弟歡。鳳岐、而謙曆佐大府，為東諸侯上客有聲，與紓相引重。而謙摯友王壽昌精法蘭西文，亦與紓歡好。紓喪其婦，牢愁寡歡。壽昌因語之曰：“吾請與子譯一書，子可以破岑寂，吾亦得以介紹一名著於中國，不勝於蹙額對坐耶。”遂與同譯法國小仲馬《茶花女遺事》行世，國人詫所未見，不脛走萬本。既而鳳、謙主幹商務印書館編譯事，則約紓專譯歐美小說，前後一百二十三種，都一千二百萬言，其中多泰西名人著作，若卻而司迭更司，若司各德，若莎士比亞，均有之，而以譯卻而司迭更司為尤高。最先出者為《茶花女遺事》，致自得意。蓋中國有文章以來，未有用以作長篇言情小說者，有之，自林紓《茶花女》始也。紓迻譯既熟，口述者未畢其詞，而紓已書在紙，能限一時許就千言，不竄一字，見者競詫其速且工。然屬他文，亦坐此率易命筆矣。自以工為古文辭，雖譯西書，未嚐不繩以古文義法也。其序英哈葛德《斐洲煙水愁城錄》曰：“哈氏所遭蹇澀，往往為傷心哀感之詞，以寫其悲，又好言亡國事，令觀者無歡。
此篇則易其體為探險派，言窮斐洲之北，出火山穴底，得白種人部落，且因遊曆斐洲之故，取洛巴革為導引之人。書中語語寫洛巴革之勇，實則語語自描白種人之智。書與《鬼山狼狹傳》似聯非聯，斬然複立一境界，然處處無不以洛巴革為針線，何乃甚類我史遷也。史遷《大宛傳》，其中雜遝十餘國。文章之道，凡長編巨製，苟得一貫串精意，即無慮委散。《大宛傳》固極綿褫，然前半用博望侯為之引線，隨處均著一張騫，則隨處均聯絡，至半道張騫卒，直接入汗血馬，可見漢之通大宛諸國一意專在馬，而綿褫之局，又用馬以聯絡矣。哈氏此書，寫白人一身膽勇，百險無憚，而與野蠻並命之事，則仍委諸黑人，白人則居中調度之，可謂自占勝著矣。然觀其著眼，必描寫巴洛革為全篇之樞紐，此即史遷《大宛傳》篇法也，文心蕭閑，不至張皇無措，斯真能為文章矣。”序英卻而司迭更司著《孝女耐兒傳》曰：“天下文章，莫易於敘悲，其次則敘戰，又其次則宣述男女之情，等而上之，若忠臣孝子、義夫節婦，決脰絕血，生氣凜然，苟以雄深雅健之筆施之，亦尚有其人。從未有刻畫市井卑汙齷齪之事，至於二三十萬言之多，不重複，不支厲，如張明鏡於空際，收納五蟲萬怪，物物皆涵滌清光而出，如憑闌之觀魚鱉蝦蟹焉，則迭更司者，蓋以至清之靈府，敘至濁之社會，令我增無數閱曆，生無窮感喟矣。中國說部登峰造極者，無若《石頭記》，敘人間富貴，感人情盛衰，用筆縝密，著色繁麗，製局精嚴，觀止矣。
其間點染以清客，間雜以村嫗，牽綴以小人，收束以敗子，亦可謂善於體物，終竟雅多俗寡，人意不專屬於是。若迭更司者，則掃蕩名士美人之局，專為下等社會寫照，奸獪駔酷，至於人意所未嚐置想之局，幻為空中樓閣，使觀者或笑或怒，一時顛倒，至於不能自已，則文心之邃曲，寧可及耶。餘嚐謂古文中敘事，惟敘家常平淡之事為最難著筆。《史記·外戚傳》述竇長君之自陳，謂‘姊與我別逆旅中，丐沐沐我，飯我，乃去’，其足生人惋愴者，亦隻此數語。若《北史》所謂隋之苦桃姑者，亦正仿此，乃百摹不能遽至，正坐無史公筆才，遂不能曲繪家常之恒狀。究竟史公於此等筆墨亦不多見，以史公之書，亦不專為家常之事發也。今迭更司則專意為家常之言，而又專寫下等社會家常之事，用意著筆為尤難。此書特全集中之一種，精神專注在耐兒之死。讀者跡前此耐兒之奇孝，謂死時必有一番死訣悲愴之言，如餘所譯之《茶花女日記》，乃迭更司則不寫耐兒，專寫耐兒之大父淒戀之狀，疑睡疑死，由昏憒中露出至情。則又於《茶花女日記》外，別成一種蹊徑矣。”
序迭更司著《塊肉餘生述》曰：“此書為迭更司生平第一著意之書，分前後二篇，都二十餘萬言，思力至此，疑絕頂天。古所謂鎖骨觀音者，以骨節鉤聯，皮膚腐化，揭而舉之，則全具鏘然，無一屑落者，方之是書，則固赫然其為鎖骨也。大抵文章開闔之法，全講骨力氣勢，縱筆至於灝瀚，則往往遺落其細事繁節，無複檢舉，遂令觀者得罅而攻，此固不為能文者之病，而精神終患弗周。迭更司他著，每到山窮水盡，輒發奇思，如孤峰突起，見者聳目，終不如此書伏脈至細，一語必寓微旨，一事必種遠因，手寫是間，而全局應有之人，逐處湧現，隨地關合，雖偶爾一見，觀者幾複忘懷，而閑閑著筆間，已俯拾即是，讀之令人鬥然記憶，循編逐節以索，又一一有是人之行蹤，得是事之來源，綜言之，如善弈之著子然，偶然一下，不知後來鹹得其用，此所以成為國手也。施耐庵著《水滸》，從史進入手，點染數十人，鹹曆落有致，至於後來，則如一群之貉，不複分疏其人，意索才盡，亦精神不能持久而周遍之故，然猶敘盜俠之事，神奸魁蠹，令人聳懾。若是書特敘家常至瑣至屑無奇之事跡，自不善操筆者為之，且懨懨生人睡魔，而迭更司乃能化腐為奇，撮散作整，收五蟲萬怪融彙之以精神，真特筆也。史、班敘婦人瑣事，已綿細可味矣。顧無長篇可以尋繹。
其長篇可以尋繹者，惟一《石頭記》，然炫語富貴，敘述故家，緯之以男女之豔情而易動目。若迭更司此書，種種描摹下等社會，雖可噲可鄙之事，一運以佳妙之筆，皆足供人噴飯，尤不可及也。”又法森彼得著《離恨天》譯餘剩語曰：“凡小說家立局，多前苦而後甘，此書反之。然敘述島中天然之樂，一花一草，皆涵無懷、葛天時之雨露，又兩少無猜，往來遊衍於其中，無一語涉及纖褻者。用心之細，用筆之潔，可斷其為名家。中間著入一祖姑，即為文字反正之樞紐，餘嚐論《左傳》楚武王伐隨，前半寫一‘張’字，後半落一‘懼’字，‘張’與‘懼’相反，萬不能咄嗟間撇去‘張’字，轉入‘懼’字，幸中間插入‘季梁在’三字，其下輕將‘張’字洗淨，落到‘隨侯懼而修政，楚不敢伐’。今此書敘葳晴在島之娛樂，其勢萬不能歸法，忽插入祖姑一筆，則彼此之關竅已通，用意同於左氏。”如此之類更難仆數，嚐語人曰：“中西文字不同，而文學不能不講結構一也。”即此可以征已。
紓之文工為敘事抒情，雜以恢詭，婉媚動人，實前古所未有，固不僅以譯述為能事也。其自作《冷紅生傳》曰：冷紅生，居閩之瓊水，自言係出金陵某氏，顧不詳其族望。家貧而貌寢，且木強多怒。少時見婦人，輒踧踖匿隅。嚐力拒奔女，嚴關自捍，嗣相見奔者恒恨之。迨長，以文章名於時，讀書蒼霞洲上。洲左右皆妓寮，有莊氏者，色技絕一時，夤緣求見，生卒不許。鄰妓謝氏笑之，偵生他出，潛投珍餌，館僮聚食之盡，生漠然不聞知，一日群飲江樓，座客皆謝舊昵，謝亦自以為生既受餌矣，或當有情，逼而見之，生逡巡遁去。客鹹駭笑，以為詭僻不可近。生聞而歎曰：“吾非反情為仇。顧吾褊狹善妒，一有所狎，至死不易誌，人又未必能諒之，故寧早自脫也。”所居多楓樹，因取“楓落吳江冷”詩意，自號曰冷紅生，亦用誌其僻也。生好著書，所譯巴黎《茶花女遺事》，尤淒惋有情致。嚐自讀而笑曰：“吾能狀物態至此，寧謂木強之人，果與情為仇也耶。”
又以中日之戰，海軍敗績，用叢詬厲，傷毀者之例以一概也。作《徐景顏傳》曰：徐景顏，江南蘇州人，早歲習歐西文字，肄業水師學堂，每曹試必第上上。箏琶簫笛之屬，一聞輒會其節奏，且能以意為新聲。治《漢書》絕熟，雖純史之家，無能折者。年二十五，以參將副水師提督丁公為兵官。壬辰，東事萌芽時，景顏歸輒對妻涕泣，意不忍其母。母知書明大義，方以景顏為怯弱，趣之行。景顏晨起，就母寢拜別，持簫入臥內，據枕吹之，初為徵聲，若泣若訴，越炊許，乃鬥變為慘厲悲健之音，哀動四鄰，擲簫索劍，上馬出城。是歲，遂死於大東溝之難。
論曰：餘戚林少穀都督於大東溝之戰，所領兵艦碎於敵炮，都督浮沉海中，他舟曳長繩援之，都督出半身推繩，就水上拱揖，俾勿援。如是三四，終不就援以死。又楊雨亭鎮軍軍覆威海時，以手槍內齦之間，彈發入腦，白漿潰出，鼻竅下垂徑尺許，端坐不仆，日人驚以為神。二公皆閩人，與景顏均從容就義者也。恒人論說，以威海之役，詆全軍無完人。至三公之死節，亦不之數矣。嗚呼！忠義之士，又胡以自奮也耶。
又作《趙聾子小傳》以非相者。其辭曰：趙聾子，楚人，以相術至閩，三日，閩之薦紳先生集其門，至不可過車馬。納金屏息，聽決於聾子。聾子曰“某頤豐壽耋”，群客聞之，皆自摩其頤也。“某準隆位相”，群客聞之，又皆自按其準也。神色惴恐，惟患聾子之詆己者。“若者神木而色朽，當死”，則淚承睫，他客亦蹙然若憫其果死者，更撫其項，審其頰曰“是紋佳，可勿患”，則淚者笑矣。壽夭貴賤，惟聾子一言。聾子詭譎多智，嚐陰飾姝麗若貴家者，而至求相。聾子偽叱曰：“若倡也，若何相。”相者泚而栗，引去，見者大神之。士之應舉者麇至，聾子皆許售。閩試得售者百有三人耳，聾子許售已百數。榜木未出，至於更欲有問者，晨款其扉，而聾子以夜去矣。
畏廬曰：有某公者，擁貲巨萬，已任方麵，事聾子甚恭。聾子策三年必開府，今已後期無驗，病攣，不複良行。公恭儉峻整，親故嚴憚，無敢陳乞，於聾子特厚。嗚呼！聾子亦神於乞矣。
此畏廬初集之文也。晚年名高，好為矜張，或傷於蹇澀，不複如初集之清勁婉媚矣。初集出，一時購讀者六千人，蓋並世作者所罕購焉。
當清之季，士大夫言文章者，必以紓為師法。遂以高名入北京大學主文科。嚐教學者以作銘之法曰：“銘者，有聲之文也，與序事之體異。昌黎為鄭君弘之墓誌銘曰：‘再鳴以文進塗辟。佐三府治藹厥績。郎官郡守愈著白。洞然渾璞絕瑕謫。甲子一終反玄宅。’用‘辟’字、‘藹’字、‘謫’字，不特取其字，亦兼取其聲也。顧但用其聲，其中無波折停蓄之態，則聲亦近枵，讀之索然。故每句須用頓筆，用頓筆則斷不流利，故有‘拗’字、‘蹇’字、‘澀’字之訣。歐公為安陸侯墓銘，亦用七字。其文曰：‘思無邪，答則莊。蔚然有儀人所望。學而不止久愈彰。銘昭厥美示不忘。’可謂不“拗”不“澀”矣，然讀之無聲響。廬陵散文能至，而有聲之銘詞未必至。其不能至者，由少拗筆、蹇筆與澀筆也。南宋之詞，至白石、草窗，亦皆沉啞，然播以聲律，又複悠揚動聽，如‘暗香疏影’，字字皆啞，亦字字皆圓。填詞小道，尚須沉啞，況銘詞高貴，安可以油滑之調出之？至於昌黎作銘時，不作七古之想，故力求蹇澀，正以斂避七古。”又曰：“或以為班固《封燕然山銘》用楚辭體者，非也。楚辭之聲悲，而班銘之聲沉。楚辭之聲抗，而班銘之聲啞。其詞曰：‘鑠王師兮征荒裔。剿凶虐兮截海外。夐其邈兮亙地界。封神丘兮建隆碣。熙帝載兮振萬世。’班氏深知銘體典重，一涉悲抗，便為失體。故聲沉而韻啞，此訣早為昌黎所得，為人銘墓，往往用七字體，省去‘兮’字，聲尤沉而啞。然此體尤難稱，不善用者，往往流入七古。七古在近體中，別為古體，以不佻也，然一施之銘詞，則立見其佻。法當於每句用頓筆，令‘拗’，令‘蹇’，令‘澀’，雖兼此三者，而讀之仍能圓到，則昌黎之長技也。”紓讀書能識古人用心，抉發閫奧。及其老也，雖散文亦以拗筆、蹇筆、澀筆出之，固非其倫，而名亦漸衰。